第二十章 成年继子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在bj火车站下车后,王加根没有去bj农业大学找他姐,也无心在京城游玩。他直接来到继父所在部队的bj中转站,乘坐部队的敞篷汽车,前往三百里外的heb省迁西县洒河桥。

    王加根每次去他母亲那儿,采取的都是这种方式。而乘坐三百多里路的长途汽车,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因为他晕车。

    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时,坐汽车往返于花园镇与双峰管理区之间,四五十里远的路程他就坚持不下来,常常半道儿上就头晕目眩,感觉天旋地转。肠胃里翻江倒海,妊娠反应一样作呕,吐得到处都是,鼻涕眼泪横流。

    可以想见,现在坐敞篷汽车行驶三百多里路,他会遭多大的罪,受什么样的折磨!眩晕的直接结果是呕吐。吐过一次,再吐一次。直吐得他肠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嘴角最后流出来的,只是绿色的涎水。整个人如同死了一般,无意识地躺靠在车厢里。

    历经六个多小时的颠簸,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与去年相比,被群山环抱的洒河桥以及驻军部队家属区都有一些变化。新修了不少房子,几条比较宽敞的道路铺上了水泥路面,街道也整洁多了。

    王加根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他母亲的家里,看见屋里的变化也很大。那些笨重的木器家具重新做了油漆,旧貌换新颜。家具摆放的位置也进行了调整,格局比以前要合理,不像以前那样显得拥挤。门前的小院子里,依然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蔬菜,郁郁葱葱,有些已经硕果累累。在豇豆架下,还停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王加根的到来,让白素珍多少还是有点儿意外,毕竟他们母子之间的“爱情论争”笔战正酣。在信中,两人各抒己见,谁也没有甘拜下风或者缴械投降的意思。

    硝烟弥漫之际,儿子怎么可能低下高傲的头颅,来探望她这个“敌人”呢?唉,还是老话说得好——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加根毕竟是她亲生的,再怎么打,再怎么闹,还是记挂着妈妈。

    “你爸每天早出晚归,过一会儿才能下班回来。”白素珍高兴地帮儿子拎行李,同时介绍家里的情况,“马杰技校毕业后,分配在唐山工作,已经去报到了。你姐本来已经放了暑假,但她想在学校里看看书,八月下旬再回来。现在屋里就我和三个小的。”

    “您今天没有去上班?”王加根问他妈。

    “酱油厂那班?有订单就忙一阵儿,没活干就可以不去。没有人管,也不打考勤,自由散漫得很。上班与不上班,没多大区别,人还是蛮舒服的,就是钱拿得少一点儿。”白素珍自嘲地笑笑,“我平常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干家务活,侍弄菜园子,喂鸡。种菜和养鸡挣的钱,比工资还多。你爸也升官儿了,现在是团政委,工资涨了不少。”

    母子俩谈得正热闹,马红、马军和四岁的小马颖也围了过来。他们亲热地叫着“加根哥”,非常兴奋的样子。

    王加根从提包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散给弟弟妹妹们吃。

    白素珍安排王加根洗澡,又进厨房为他做吃的。

    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他们尽量避免提到方红梅。从儿子口中得知王厚义和胡月娥生了一个女孩儿,并且虐待胡太婆和白氏,白素珍的鼻子都气歪了。

    她面色苍白,嘴唇直哆嗦,质问加根:“我让你带奶奶去公证处做遗产公证,把王李村那栋房子写在你的名下。你做了吗?”

    加根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你总是不听我的安排!总是把你妈的话当成耳边风!”白素珍气恼地斥责道。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加根也表现也不高兴的样子,“王李村的老屋拆了后,大屋改小屋,你让我把多余的木料登记下来,列了那么长一个清单。最后,多余的木料还不是被吊子败光了?我淘神费力弄的清单,还不等于是一张废纸?遗嘱和公证,有个屁用啊!”

    母子俩背后议论王厚义,总是称之为“吊子”,也就是半吊子的意思。王加根提到的王李村老屋,就是他爷爷留下的老宅。

    那可是王李村独一无二的“厅屋”啊!

    外墙是用石头和青砖砌成的,墙上和瓦楞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萝。藤萝上结有拳头大小、能挤出白浆的果子。大门朝北开,正对着穿村而过的马路。进大门是一条两米来宽、十几米长的巷子。巷子里光线比较暗淡,如同一条狭长的隧道,但尽头却豁然开朗。日光从足有五分面积的长方形天窗里射进来,照在铺满青石板的天井里,映亮了周围的一切。以天井为中心,靠西是木鼓皮隔开的堂屋,里面永远摆放着一个丈把长的神台、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堂屋两侧各有两间卧房。天井北边除巷子以外,还有灶屋、柴草房和猪圈;天井南边是一间大厢房,向南开了个后门。出后门是个大院子,里面栽有桃树、梨树、枣树、泡桐树、柏树、楝树等树种。

    在王加根的记忆中,他家老宅的面积在王李村是最大的。

    那时如果生产大队或生产小队要开会,通常都会选择在他家里。他家俨然成了王李村的公共活动场所。召开全村社员大会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自带小板凳,散坐在他家的堂屋、厢房和天井周围。

    看到那么多人聚到自己家里,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加根总是特别开心。他穿着开裆裤,戴着虎头帽,在屋子里颠进颠出,不时被伯伯婶婶叔叔阿姨们揽入怀中。

    他家堂屋的墙体比较高,显得特别空旷。紧挨着神台两端,有两根粗大的立柱支撑着房梁。堂屋地面很平整,似乎是用类似于水泥的灰土粉刷过,还有绘制的方格和漂亮的花纹。正对堂屋的天井里,有一条阴沟直通村东的门口塘。

    如果赶上下大雨,门口塘里的乌龟、王八、鳝鱼、鲫鱼就会逆流而上,通过阴沟游到他家的天井里面。王厚义看见这些“自投罗网”的家伙,就赶紧拿出筲箕或箢箕,把天井的排水口给堵上。那些不速之客就插翅难逃,最终都成了他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一九七六年,传说所有的私宅都要收归集体所有。由生产队统一拆除,然后修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标准式住房。王厚义听到风声后,不顾加根他奶白氏的反对,自作主张,提前把这栋“厅屋”给拆掉了,重新建造了一栋面积很小的土坯瓦房。

    老宅改成新屋后,多出好多砖瓦和木料。砖瓦当时就卖了,木料则堆放在新屋的两间空房里。粗的细的,长的短的,从地面一直堆到房顶。

    远在河北的白素珍得知老宅被王厚义“大屋改小”,自然非常气愤。老宅是她童年和少儿时代生活的地方,有她刻骨铭心的记忆,留下的印象也是非常美好的。只有老宅,才能寻到死去的姑父和三货的气息。她和三货从白沙铺来到王李村,成为姑父母的养子女之后,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家里的氛围还是其乐融融的。

    白素珍小时候模样儿长得俊,是王李村的“人尖儿”。她脑瓜子聪明,上学读书成绩好。嘴巴子又甜,碰到长辈,总是大伯二婶三姑四婆地喊得特别亲热。她还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又亮又好听,特别是那首“手拿碟儿敲起来”,与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简直一个样儿,绝了!隔壁邻墙的乡亲们聚在一起吃完饭,总是把碗筷递给她,要她边敲碗边唱。有时不小心把碗敲破了,别人也不埋怨她,仍然兴高采烈地翘起大拇指,夸她的歌唱得好听。

    当然,白素珍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她勤快。

    十来岁就像个小大人,每天放学回家,什么事情都抢着做。烧饭,洗衣,喂猪,挑水,掏粪,去自留地扯菜,风风火火,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礼拜天她还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给家里挣工分。

    哪怕骨头累得散了架,也总是唱进唱出的。

    这种美好的生活在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个春天终结了。起因就是她姑父积劳成疾,累死在了双峰山白云寨水库建设工地上。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留下年过半百的白氏、十五岁的素珍和十岁的三货。白氏好些年没下地干农活,一直在家里操持家务。素珍和三货还在村里念小学。老的老,小的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别说没人挣工分,家里挑吃水、种自留地、出牛栏粪这些体力活,都没人能够承担。

    面对这样的现状,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找上了门。在安慰未亡人节哀顺变的同时,他们又转入了老生重谈的话题:劝白氏接纳王裁缝的儿子王厚义,让他过继来领门户。

    还是在素珍她姑父活着的时候,本家二爹就提过这样的建议,结果被她姑父拒绝了。

    姑父拒绝的理由是,他们收养了素珍和三货,既有儿子,又有女儿,干嘛还要收个继子?

    本家二爹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非常直白地提醒道:“哥哥你糊涂啊!虽说素珍和三货改随你姓王,但他们毕竟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实际上还是外姓人。将来你和嫂子走了之后,家产总得有人继承啊!王家的祖业,怎么能够落到外姓人手里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姓王的茅厕,只能让姓王的人来屙屎啊!”

    “我都百年归西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姑父固执己见,还振振有词,“就算素珍三货是白家的血脉,你嫂子不是也姓白么?让他们继承家里的房产也说得过去。”

    本家二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事就一直没有办成。

    现在姑父不幸去世,家里面临着没人干农活、没人主事的局面,好事的本家二爹就和他老婆就再次上门,旧话重提。

    白氏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人,加上老伴儿刚去世,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哪里有脑水去决断这么重大的事情?

    听本家二爹说,王厚义过继来家后,可以与素珍成亲,既当儿子,又当女婿。再生个一男半女,家里就会兴旺起来。美好的蓝图迷惑了她的眼睛。这个多少有点儿糊涂的妇人,就把这事应承下来了。

    本家二爹于是马上动身,前往几百里外的潜江县江汉农场,去找早年的同乡王裁缝。

    王裁缝的根子也在王李村。他结婚后,一口气生下四个儿子,分别起名厚仁、厚义、厚道和厚德。由于在王李村过得不如意,一九五五年,举家迁移去了新建的国营江汉农场。

    当他听说让二儿子王厚义回王李村,过继给白氏,既当儿子,又当上门女婿,王裁缝高兴得合不拢嘴。

    厚义已经二十四岁,因为脾气倔,又没上过学,不识字,一直说不上媳妇,至今还是单身。王裁缝夫妻俩正为厚义的终身大事发愁呢!现在不仅媳妇有了,还能继承王李村首屈一指的“厅屋”,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王裁缝二话没说,就让本家二爹把厚义带走了。

    王厚义的突然出现,让王李村的男女老少再次把目光聚集到刚刚有人去世的素珍家。大家都知道,这个矮矮胖胖的小伙子是素珍的女婿,因此评头品足,背地里议论成了一锅粥。

    素珍本人却一直蒙在鼓里。

    本家二爹、本家二婆和白氏商量这些事情都瞒着她,她对此一无所知。家里来了个厚义哥,她不仅没有排斥心理,反而显得比较高兴。前段日子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曾想过要退学,帮家里挣工分。现在多了个男劳力,她就可以继续上学读书了。

    她已经上到了小学六年级,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初中招生考试。有厚义哥帮忙做事,她正好可以抽出时间复习功课。

    素珍她姑父走了,王厚义来了。家里还是四个人,但生活的氛围和大家的心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今非昔比,大不一样了。

    素珍她姑父活着时,是家里的靠山。只要他在家,大人小孩心里就踏实,没有太多的忧虑。素珍和三货可以尽情地玩,尽情地闹,家里充满了温暖,洋溢着欢乐。特别是每天晚饭后,一盏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姐弟俩在同一张小桌子上写作业。姑父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有时哼几句楚剧,有时把他们招呼过来讲故事,讲牛郎织女的鹊桥会,讲董永七仙女的百日缘。

    这一切都随着姑父的去世消逝了。

    现在家里总是显得特别沉闷,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王厚义虽说是家里的一分子,但又经常不落屋。

    每天一收工,他就去本家二爹家,连饭也要端到本家二爹家里去吃。碗里的饭吃完了,跑回来盛。盛满了,夹些菜,又去。

    刚来王李村那段日子,王厚义见到素珍会显出一些窘态。发现素珍看他时,就会把眼光快速地挪开。有时与素珍说上几句话,脸上就如同泼了血,还发烧发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与素珍对视时,再也不觉得难为情,有时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素珍看,目不转睛。

    这灼人的目光让素珍感觉不自在,浑身不舒服。

    兄妹!兄妹!她总是在心里这样念叨。尽量把王厚义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主动与他说话,帮他洗衣服、缝扣子、纳鞋底。

    慢慢地,相处才自然了一些,但接踵而来的,是村里的风言风语。

    素珍第一次听别人讲,王厚义是来与她结婚的,她与别人大吵了一场。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回家里,问她姑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氏笑着说:“没有这事。别人拿你和厚义开玩笑呢!让他们乱嚼舌头烂舌根,莫理他们。”

    “就是嘛!我才十五岁,又在上学,怎么可能呢?”这样想着,素珍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春暖花开的时候,白云寨水库终于修好了。村里的男人们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兴高采烈地回家。

    正值春耕,是缺少肥料和柴禾的季节,大伙便成群结队去双峰山上砍柴、打青。上山是最苦的差事,也是王李村的男人们争强斗胜的资本。

    鸡叫两遍,勤快的婆娘们就起床,炒好用剩饭加油盐葱花而成的油油饭,喊男人起来吃。再烙上两块油粑,用报纸或塑料薄沫包好,放在提兜里,让男人带上做午饭。

    鸡叫三遍,男人们扛起挑着绳子、镰刀和提兜的冲担,叼着旱烟袋,开着淫秽的玩笑往山里赶。

    直到傍晚时分,才一个个挑着夹有松枝、映山红树的茅草回到村里。尽管精疲力竭,他们还是会把担回来的柴禾用秤称一称。如果称得自己的柴草比别人的重,马上又会眉飞色舞地吹起牛来。

    七月流火,王李村小学放暑假了。

    有一天,厚义问素珍:“你愿不愿意上山?和我一起去砍柴?”

    素珍显得非常兴奋:“当然愿意!我还没有去过双峰山呢。”

    “那我们明天就去吧!”厚义安排说,“你摘松果,我砍柴。”

    素珍点点头,第二天就跟着王厚义进山了。

    出王李村走了个把小时,就进了深山老林。

    看着周围的风景,素珍真是喜不自禁啊!那游着鱼儿、爬着螃蟹的清涧,那漫山遍野郁郁苍苍的松树和奇形怪状的乱石,那已经枯萎的映山红和结着红绿果子的茅栗树,那旁若无人地在山道旁、青草间爬行的猪尾巴蛇,还有那会学人喊话的山沟和山涧,那叫不出名的各种野花、野草、野树……双峰山的美景,着实让素珍目不暇接,却忽视了隐藏在美景背后的凶险。

    王厚义邀请素珍进山,其实是别有用心的。

    这个二十四岁的男青年,正是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候。他对素珍早已垂涎欲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看到素珍放暑假闲在家里,就想到了带她进双峰山,伺机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进山个把小时,王厚义就砍好了两捆柴草,素珍也摘好了两麻袋松果。本来他们可以打道回府,王厚义却提议去青龙洞玩。

    素珍小时候就常听村里人说,双峰山滑石冲有个青龙洞,青龙洞里面住着仙人。由于洞内险峻难行,而且洞中有洞,如同迷宫,进去的人都不敢走得太远,走远了就难得找到出洞的路,进得去,出不来……听到这些,她总认为别人在吹牛,极不服气,下决心要到青龙洞看看,见识一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但一直未能如愿。

    现在王厚义提出去青龙洞,她当然高兴。

    两人担着柴,挑着松果,绕道来到了滑石冲。

    爬上一座山峰,接近山顶的时候,就看见青龙洞了。王厚义把柴草放在洞口,找了根有松油的松枝,用火柴点着当火把,带着素珍从洞口走了进去。

    素珍原本以为,山洞都是蜿蜒向前的,即使道路崎岖,落差也不会太大,而青龙洞却不是那样的。往里行走,十有八九都是向下的台阶。整个山洞更象一口井,一口从山顶盘旋而下的井。拾级而下,道路大多比较狭窄,只能供一个人单向行进。即使如此,有时还是得低头、弯腰、侧身,勉强擦石而过。洞内阴暗潮湿,寒气逼人,雾霭袅绕,不时还有蝙蝠从里面飞出。

    走了几分钟,素珍就不敢继续往下面走了,打算回去。

    正在她准备转身出洞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厚义突然扔掉手里燃烧的松枝,饿虎扑食一般地向她冲了过来。

    无论素珍怎么叫喊、打骂、哭号,王厚义都不放开,紧紧地搂抱着她,一起倒在了洞里面的一块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