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对调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后湖宾馆是孝天市规模最大、最豪华、最气派的宾馆,同时也是孝天市人民政府招待所。

    在宾馆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摆成“回”字型的会议桌周围坐满了人。“回”字中间的地面上,摆放着五盆一品红。这种植物下部椭圆形的叶子是绿色,顶端狭小的叶片是鲜红色,看上去很像花瓣。会议桌上摆着一些塑料花瓶和小盆景,还有开水瓶、陶瓷茶杯、烟灰缸和带过滤嘴的“永光牌”香烟。会议室主座后面的墙壁上,拉着一条很长的红布横幅,上面写着“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发表四十二周年暨《澴水浪》首届优秀文学作品颁奖大会”。

    从会议主持人的介绍中,我们知道到会的领导有孝天市副市长、市文化局长、市文化馆长、市广播电台台长、孝天报社社长和《澴水浪》杂志主编等,还有专程从武汉赶来的省作协副主席。

    令人吃惊的是,在这些领导对面就坐的获奖人员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王加根吗?

    对,正是他。他是所有获奖人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和名气如雷贯耳的作家们侃侃而谈,王加根的心情异常激动,同时又感到自己微不足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来了。他走到了这些人中间,并且与他们坐到了一起。这就是进步,就是对他这些年勤奋努力的肯定。

    没有奖金。奖品也很简单: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一个陶瓷笔筒和一个种水仙花的陶瓷花盆。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书香气息很浓,都是文人们喜欢的东西。会议只有半天时间。散会之后,大家到宾馆餐厅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

    王加根拎着装有奖品的纸袋子,来到孝天市汽车客运站,买了一张前往方湾的车票。他准备先到方湾中学与方红梅见个面,然后步行到肖港火车站,坐晚上的慢车回花园镇。

    明天星期四,他必须赶回牌坊中学上班。

    王加根之所以这样规划自己的返程路线,除了想见方红梅,并且把自己获奖的喜讯第一时间告诉她以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必须与方红梅商量。

    前天上午,王加根收到获奖通知正在与同事们分享喜悦的时候,涂勇突然来牌坊中学找他。与涂勇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相很熟、但他叫不出名字的师范同学。他把两位老同学带到自己的宿舍。

    “他是我师范的同班同学,叫舒建新,在陡山中学。”涂勇把同行者介绍给王加根。

    “认识!认识!在学校时我们经常见面。”王加根客套地应和。

    舒建新说,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他经常在墙报上看王加根的作品,写得实在是太好了。涂勇则谈起了他从襄花小学调到白合中学之后的一些情况。直到大家把该说的废话说得差不多了,谈话才进入正题。

    原来,舒建新是肖港公社人,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陡山公社。他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没有其他的兄弟,老人没人照顾。所以,他一直想从陡山公社调回肖港公社。可公办教师跨公社调动,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一直未能如愿。

    这种情况,王加根心里自然清楚。农村公办教师的工资及各项福利待遇均由公社财政发放,教师人数的增减,直接影响公社财政的负担。由于财政收入有限,各公社对公办教师数量实行严格的编制管理。教师人数减少,皆大欢喜;教师人数增加,则要经过层层审批。所以,公办教师调出某一个公社比较容易,而想调入哪个公社则非常困难。撤社并区之后,农村公办教师的薪酬改由区财政发放,教师流动的瓶颈,就变成了跨区调动。

    “我听说你和方红梅在谈恋爱,有没有想过把方红梅调到牌坊中学?”舒建新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加根说,想当然想过,但谈何容易!

    舒建新马上兴奋起来,抛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是这样。方湾已经划归肖港区管理,小方从方湾中学调到牌坊中学,实际上就是从肖港区调到花园区。而陡山又划到了花园区,我从陡山中学调往肖港,就变成了从花园区调到肖港区。我和小方调出调入单位相反,正好可以对调。对调不影响两个区的财政收支,应该比较容易。”

    对呀!这倒是一个好途径。王加根也激动起来,饶有兴致地与舒建新聊起了对调的事情。真没想到,这件困扰了他和红梅一年多的难肠事,竟然这么戏剧性地找到了解决方案,而且是主动送上门来的。正如他收到小说获奖通知一样,此前完全没有征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好事就找上门来了。

    送走涂勇和舒建新,王加根心花怒放地回到办公室。

    教师们还在议论他小说获奖的事情。他瞟了一眼墙上的日历,这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小满——小小的满足。他笑了。心里说,今天双喜临门,不只是小满啊!可惜没有“大满”这个节气。如果有,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惊喜。既然有“小暑”“大暑”“小雪”“大雪”“小寒”“大寒”,怎么就没有“小满”“大满”呢?

    他对此有点儿疑惑不解。

    前往孝天城参加颁奖大会时,王加根提前一天出发,特地去孝天市教育局咨询了一下对调方面的规定。人事股长明确答复,对调这种事情,只要双方教育组同意,市教育局一般不会干预。因此,他必须马上与方红梅商量对调的事情,趁热打铁,抓紧办理,不能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加根坐汽车到达方湾后,径直前往方湾中学。见到方红梅,先是炫耀了一下他的奖品,接着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了她对调的事情。

    方红梅听过这两条喜讯,自然也是春风满面,抱着亲爱的人儿亲吻了好半天。得知王加根要去肖港火车站赶车,她看了看手表,马上反锁房门,不由分说地扯掉了王加根和她自己的衣服。两人猴急着上床,轻车熟路地云雨了一番。

    第二天上午,方红梅把自己的课全部调到下午,又找马静借自行车,前往肖港区教育组,跑对调的事情。

    借自行车时,马静问她去哪儿,她也没有隐瞒。她知道周东明和周哲凡父子俩正在帮马静往孝天城调。马静三天两头向她报告调动进展情况。别人对自己实话实说(尽管有炫耀的成分),自己干嘛要去隐瞒呢?工作调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十五里路加上中途渡船过河,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方红梅能够把自行车骑得这么快,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当她兴冲冲地来到肖港区教育组,找到教育组长,提出与舒建新对调的要求时,教育组长显得比较冷漠。

    他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而是打着官腔道:“学期中途教师要求调动工作的,一律不予考虑。等到了暑假再说吧!”

    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方红梅只得失望地离开。返回方湾的路上,她窝了一肚子火,对这些装腔作势的官老爷恨得咬牙切齿。快到万安渡口时,天突然下起了雨。她只能顶风冒雨地骑行。

    过河之后,走了一段河堤,就是田间小路。路上的泥土被雨淋湿之后,变成了粘性很强的泥巴。泥巴糊在自行车轮胎上,别说骑行,连推都推不动。没有办法,方红梅只能把自行车扛起来,踩着烂泥,一哧一滑地艰难行走。几十斤重的自行车压在肩膀上,吃力不说,还硌得肩胛骨生疼。回到方湾中学,她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泥泞满身,显得狼狈不堪。她咬咬牙,去池塘提了几桶水,把自行车冲洗干净。然后,又去食堂打热水回宿舍洗澡。忙了半天,人累得够呛,身心疲惫,却没有一点儿效果。

    下午上班时,方湾中学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了方红梅要调走的消息,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前来打听。

    池松山酸溜溜地说:“你终于可以与小王团聚了,结束夫妻分居生活。”

    方红梅气得恨不得骂人。不过,她还是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笑而过。何必呢?都是共事快两年的同事,说不定暑假之后自己就真的离开这里了,闹个大红脸,多没意思啊!

    肖港区教育组这边吃了个“软钉子”,花园区教育组那边进展还算顺利。王加根和舒建新一起去找教育组长刘福民。

    刘福民听过他们的要求,没有马上答复。他看看王加根,又看看舒建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拿起钢笔在舒建新的《调动申请书》上签了字。接着,对王加根说:“你女朋友调到花园区来我没有意见,但我不能保证把她分到牌坊中学,去陡山中学的可能性比较大。”

    王加根没有吭声。

    陡山中学距牌坊中学有三十多里路,据说那里条件还比较差,工作和生活环境恶劣。这也是舒建新想离开那里的主要原因。让方红梅去陡山中学,会不会太委屈她了么?她愿意去么?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她调到花园区来再说。至于分配到哪一所学校,那是后一步考虑的事情。就算方红梅真的分到了陡山中学,也比现在相隔百里之遥要方便得多。两人同在花园区工作,属同一个教育组管理,将来想往一起调,也要容易一些。想到这一点,王加根没有与刘福民争辩,算是勉强同意了这个不合理的附加条件。

    得到刘福民同意接收方红梅的承诺,王加根就全力以赴主攻肖港区教育组。他先帮方红梅写了一份《调动申请书》,找方湾中学领导签字盖章。再拿着这张纸一次又一次地往肖港区教育组跑。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无数次死乞白赖的软磨硬缠,肖港区教育组组长终于在方红梅的《调动申请书》上签了字。

    王加根又骑车到陡山中学,约上舒建新,一起到孝天市教育局。

    人事股长见两份《调动申请书》上都有调出调入单位负责人的签字,并且盖上了红印,就公事公办地对他们说:“回去等着吧!这事还得局党委会研究同意。一旦有了结果,我们会把调令发到花园区和肖港区教育组的。”

    事情到这一步就搁置起来了,一直到放暑假都没有消息。

    暑假临近的那段日子,牌坊中学的教学秩序突然混乱起来。办公室里很少看到人办公。桌椅东倒西歪,显得杂乱无章。到处是旧报纸、学生作业本、纸盒子、玻璃碎片、墨水瓶、粉笔、木板子、三角板、圆规……挂在墙上的《考勤簿》和《听课记录本》被撕得稀乱。各个教室里的情况更加糟糕,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课桌和板凳好多都被人为损坏,甚至缺胳膊少腿儿;窗玻璃没有几块完整的,被打碎的玻璃片散落在窗台和地面上。教室门不是被打破了,就是被拆掉了。所有的电灯都不见了踪影,有的连灯头都被扯走。地面好多天没有清扫,纸屑、玻璃碴、粉笔头和灰尘等垃圾积了半寸厚。

    丁胜安家里在做房子,一个多星期没来学校打照面。张仲华和邹贵州从早到晚躲在宿舍里抹“扯胡”,与民同乐,完全不管工作上的事情。责任心稍微强一点儿的教师,偶尔到办公室或教室里转转;责任心差的则百事不管,有时到学校点个卯就回家了。

    暑假就是在这样一种散马无笼头的状态下开始的。

    眼见教师和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回家,王加根这才意识到自己快半年没有回王李村了,突然特别想念奶奶。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了,整天忙自己的事情,都快把奶奶忘记了。带着满腹的自责和愧疚,他在放假的当天下午,就骑自行车回到了王李村。

    到村口时,太阳已经偏西。王加根走进家门,便望见了白发苍苍的奶奶。老人家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左手搂着大哭大闹的加叶,右手还在不停地摇着摇篮。

    王加根走到奶奶跟前,老人家才抬起头来。

    “是根么?”老人家用浑浊的双眼瞅着孙儿,“是根么?呜呜呜……”奶奶突然哭了起来,声音颤抖着,“你怎么舍得回的哟!”

    奶奶说,她晚上做梦总梦见加根,想他想得好苦。天天都盼着他回来,但他好像完全忘了这个家,忘了他还有一个奶奶。加根双膝跪下,趴在奶奶的腿上,向奶奶道歉,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好久,老人家才捧起孙儿的脸,端详着孙儿,问加根可曾吃饭,叫加根替她照看小孩,她去煮面条。加根谎称自己吃过饭了,拿来一个小木凳,挨着奶奶坐下。

    老人家于是絮叨起来。她说,王厚义和胡月娥每天下地后,两个小孩就扔给她,拖死人!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差远了。腿总是冰凉,白天麻杆一般细,晚上又肿得像水桶。走路走不稳,动不动就摔跤。好几次倒便桶时,人被绊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爬又爬不起来,粪便搞得满身都是,总是村里人看到了,过来扶她。抱小孩也是提心吊胆的,自己摔倒不要紧,要是娃有个好歹,那可不得了……

    听到这些,望着奶奶憔悴、枯瘦的面容,摸着奶奶身上热烂了的一块块疮疤,王加根心如刀绞。

    “也没做太多的事情。每天就是烧个火,洗个碗,摇个娃,洗个衣服。只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奶奶掀起围裙擦去加根脸上的泪水,笑着告诉孙儿,“他们弄了好吃的东西,总会给我盛一浅碗。我还求什么呢?只等着睡一个棺材。”

    加根听到这儿,心里特别难受。奶奶太容易满足了。少干了一点儿活,多吃了一口食,就觉得是生活对她的馈赠,因此感激不尽。

    奶奶自己没有生育儿女,却抚养了好几个后人。素珍、三货、加枝、加根,如今年近八旬,又要带加叶和加花,还要干那么多繁重的家务活。老人家操劳忙碌了大半辈子,本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啊!可是,并没有人真心的爱她、关心她、照顾她。白素珍和王厚义争着和她一起生活,只是打着扶养她的旗号,惦记的是她的房产。奶奶总是把加根看成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把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给孙儿,但加根因为忙工作、忙事业、忙爱情,记起奶奶的时间极其有限,竟然半年都不回家看奶奶一眼。

    想起这一点,王加根就骂自己不是人,是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他下定决心,这次回家一定要多陪陪奶奶。给奶奶做点儿好吃的,与奶奶多聊聊天。因为耳聋,与奶奶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平常难得有人与她拉家常,加根告诫自己要耐心,多陪奶奶说说话,多告诉她一些外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