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教师职称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中小学教师也可以评职称了!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多少年来,人们只知道大学教师能够评职称,担任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之类的职务,还从来没有听说中小学教师评职称。

    直到一九八六年,国家制定了中小学教师职称制度。这项政策出台后,首先是在部分学校进行试点。今年秋季开学,才在全国范围普遍推开。

    政策落实到牌坊中学时,学校里每个教师都很激动,也很期待。

    中学教师职称从高到低划分为五档,特级教师、中教高级、中教一级、中教二级和中教三级。职称评审和岗位聘用分为四个工作流程:个人申报、考核推荐、专家评审、学校聘用。

    不同档次职称有不同的评价标准和条件,比方学历必须达到多高,教龄要求多少,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硬件”。如果“硬件”满足了相关级别职称的要求,教师就可以按规定程序申报,但申报并不等于就一定能够评上。因为“硬件”毕竟是最低门槛儿,满足相关要求的教师比较多,而每一个级别的职称数量都有总量控制,学校只能按照核定的数量,实行差额推荐。

    推荐谁?推荐之后谁能否评上?主要靠“软件”说话。

    说是“软件”,其实也能够量化,可以进行比较的。得过什么奖励?发表过多少论文?教学效果怎么样?所教的学生升学率多少?学生在各种竞赛中获得过什么奖项?诸如此类。

    只要是能够为评职称加分的项目,都可以提供。申报人必须同时提交相关的凭证和资料。于是,大家翻箱倒柜,找出那些皱巴巴的奖状、散发着霉味的荣誉证书、纸张发黄的样报样刊。这些往日不怎么值钱的玩意儿,瞬间价值倍增,让人如获至宝。

    如果某个证书一时间找不着了,当事者就会急得恨不得拿脑袋撞墙,或者迁怒于家人,责怪他们随便动自己的东西。即使已经确认丢失,他们仍不死心。认真回忆证书或奖状的颁发单位和机关,不辞辛苦的前往,希望别人能够补发,或者出具相关证明。

    毫一夸张地讲,这段日子每一个教师的神经都高度紧张,为增加职称评定的筹码,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毕竟职称高低直接决定工资的等级,关系到将来每个月薪酬多少。

    牌坊中学教师学历水平整体不高。全校还没有一个大学毕业生,连职后进修拿到大专文凭的都没有。最高文凭是中专或高中。

    本来,王加根最有希望成为全校第一个拿到大专文凭的,可惜他马失前蹄,阴沟里翻了船——自学考试最后一门课程《政治经济学》挂了。虽然上半年补考及了格,可汉语言文学专业又新增了《逻辑学》。增加的这门课程今年十月份才能报考,就算顺利过关,拿文凭也要等到明年,赶不上已经开始的教师职称评定。

    据负责学校职称评定工作的肖玉荣讲,如果王加根有大专文凭,他这次就达到了申报中教二级的条件。而现在,他只能申报最低档次的中教三级了。鉴于全校教师都没有达到“专科教初中”的要求,“硬件”比拼就变成了比教龄。谁参加工作早,从事教育工作的时间长,评定职称的胜算就比较大。

    “文凭不达标是最吃亏的。我们学校教龄最长的是黄老师,再往下数就是张校长、宁主任和我。”肖玉荣继续宣讲有关政策,“我们四个人按规定也只能申报中教一级,都不够申报中教高级的条件。”

    “谁说的?”张仲华接过话茬,并且提出异议,“我就有资格申报中教高级职称。”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申报中教高级最起码要有大学本科文凭。张仲华凭什么说他有资格申报?

    张仲华猪肝色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不紧不慢地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红彤彤的毕业证书。

    “看看吧!这是什么?”他把毕业证书打开,摊在桌面上,让那些不服气的同事们鉴定。

    毕业证书是湖北大学颁发的。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学生张仲华,性别男,一九四四年四月八日生,于一九六六年三月至一九七一年二月在本校地理专业业余学习,修完本科教学计划规定的全部课程,成绩合格,准予毕业。

    这是怎么回事?张仲华什么时候参加过湖北大学地理专业本科业余学习?他是从哪儿弄到的这张本科毕业证书?假的吧!肯定是花钱买的,找那些“办证”的街头小贩伪造的假文凭。

    “咋?怀疑文凭的真实性?可以去查嘛!”张仲华的语气比钢筋水泥还硬,“如果查出我的毕业证书有问题,本人愿意承担任何党纪政纪处分。坐牢枪毙都行!”

    见张仲华这么硬气,大家又不敢置疑。不过,对这张文凭的来历,还是感到好奇。

    张仲华端起桌上的玻璃水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这张文凭的来历。

    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的张仲华报考了武汉师范学院地理专业本科函授班,并侥幸被录取。办理完入学手续,参加过两次面授学习,这期函授班就停办了。此后,也一直没有复过学。

    那些年,高等院校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为继,像函授班这种业余学习自然也会受到冲击。张仲华原以为自己拿文凭的愿望泡了汤,没想到,前不久他突然收湖北大学的通知,说按政策规定,他们那届函授班学员可以补发文凭。起初他还不相信,带着试试看的心理去了一趟武汉,结果还真有其事。

    “难怪前段日子你三天两头往武汉跑,原来是办这事!”肖玉荣恍然大悟,“平时你总是咋咋乎乎的,这事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起过?”

    张仲华得意洋洋:“我就是想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

    教师们听到这里,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谈不上惊喜,反而嫉妒张仲华走“狗屎运”。

    教导主任宁海涛有点儿不服气:“如果这种情况能够补发文凭,方红梅五年本科函授已经读了三年,也应该算专科学历。”

    肖玉荣马上摇头:“肯定不行!学历必须以毕业证书为准。业余自修如果还没有毕业,不能算同等学历。”

    就这样,牌坊中学最终只有张仲华一个人申报了中教高级职称。

    与张仲华的得意洋洋形成鲜明对照,英语教师邹金桥则对申报职称感到非常为难。他的工作关系在邹肖小学,近几年又在牌坊中学代课。按政策,邹金桥既可以向邹肖小学申报小教职称,也可以向牌坊中学申报中教职称。

    根据他的学历和教龄,在小学可以申报小教一级,而在中学只能申报中教三级。从职称高低考虑,他应该选择到小学申报。可问题是,如果他评定的是小教职称,将来只能回到小学去教书。由于小学没开英语课,他还得改行教其他的课程。这显然不是邹金桥所希望的结果,因此感到很纠结。

    还有一个更不幸的人,那就是牌坊中学德高望重的黄老师。

    黄老先生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多年,虽然学历不高,按规定还是可以申报中教一级,按说也不错。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黄老师忙忙碌碌地准备申报资料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去孝天市第二人民医院检查,诊断他患上了口腔癌。好在癌细胞还没有大面积扩散,及时做了手术,上齿龈基本上被切除了。

    这段日子,黄老师只能躺在病床上,吃饭、说话都不方便,情绪异常低落,有时思想上的疙瘩解不开,就想自寻短见。职称不职称对他已经没有多大意义,恐怕他以后再也回不了学校,上不了讲台。

    喜的喜,愁的愁,悲的悲。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都在职称评定过程中上演,如同一面精彩纷呈的西洋镜。

    王加根和方红梅同样也是镜中人。

    他们只够申报中教三级的条件,因此显得比较平静,也没有把评得上评不上太当一回事。反正他们都在奔文凭。等大学文凭拿到手,自然能够晋升到更高的职称。对于这一点,两人都比较自信。

    这段日子让夫妻俩感到苦恼的,主要是王加根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与别人吵架。

    也可能是因为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常常让王加根心情烦乱,郁郁寡欢。想想也是,老婆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其他的男人,多年省吃俭用存的几个钱又给了腊梅读自费中专,仅这两件事就够他闹心的。

    这一学年,他继续教初三(1)班的语文课,兼任班主任,继续担任牌坊中学团总支书记和语文教研组组长。几年努力,他已经成为学校的骨干教师,正在向学校领导层靠近。

    新学年刚开始,事情多如牛毛,他恨不得学会孙悟空的分身之术,一个人当成几个人来用。还有,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十月下旬就要开考,只剩下个把月时间。他这次报考的是专科段的最后一门课程《逻辑学》,合格了就能毕业,不合格则要等到下一次补考。

    生活上的事情也不如意。王欣还是没人照顾,上幼儿园的事没有着落。方红梅耿耿于怀,动不动就挑婆家人的刺儿。她叹息王欣连两个姑姑都不如,加叶加花还能在江汉农场上幼儿园。

    还有小舅子敬武。他想继续在牌坊中学上学,也可能是惦记着英子,这段日子经常在花园镇附近出现,像个幽灵似的在牌坊中学周围转,有时还在部队抽水房里过夜……

    上个礼拜,王加根接连收到白素珍和王厚义的来信,内容说的是同一件事情,让他回王李村去找买主,想办法把老屋卖掉。在卖房所得款项的处理上,父亲和母亲的安排完全不一样。

    白素珍叫王加根拿卖房的钱去请保姆帮忙他们带孩子。也算是她和老马的一片心意,以弥补他们不能带孙女的缺憾。

    王厚义叫王加根找好买主就去江汉农场,父子俩一同回王李村卖房。卖房的钱全部由他带走,存进潜江那边的银行,以备他将来老了不能动时,加叶和加花生活之需。

    两相比较,王加根当然觉得还是母亲对他好。

    但是,想让白素珍的想法变成现实,谈何容易!外人都知道这宗房产一直在扯皮,产权归属还没有定论。谁又愿意买一栋产权关系不清晰的房屋呢?要是王加根回王李村卖房,别人更不敢买。

    别人会这样问:“你父母亲还在世呢,哪儿轮到你当家卖房?”

    当然,就算有人买房,王加根也不会参与这件事情。他早就声明过,不要祖上留下的房产。更何况,他哪儿有时间去找什么买主啊!工作、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正事都忙不过来。

    王厚义的来信虽然简单,但内容的变化却比较微妙。记得他此前来信谈过卖王李村老屋的事情,也说把卖房的钱存入银行。但在钱的用途上,当时是说“以备家里大人小孩将来急需之用”,而这次却改成了“以备他将来老了不能动时,加叶和加花生活之用”。

    王加根看过信之后,就知道这是三叔王厚道代写的。也只有王厚道能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蛮横无理。他们的意思非常明确:王李村的房子卖也好,不卖也好,都与你王加根没有关系。

    既然王厚义认同厚道的观点,说明他的确没有作王加根的指望,准备向儿子摊牌。意识到这一点,王加根非常生他爸的气。

    祖上留下的老宅被你拆了,大房改小房,余下的木料、砖瓦、家具被你败了个精光。现在剩下这么几间土砖屋,你也没有想到给我留下什么。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儿子么?我声明不要房子,那是我的高姿态,但你这样说就是不尽人情!

    一直把自己置身于房子之外的王加根,突然又想参与其中。要么阻止他爸王厚义卖房子,要么支持他妈白素珍继续打官司,让法院来判定这房子究竟归谁所有。

    脑子里整天塞满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二十出头的王加根的确感觉很累,有时不堪重负,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这种状态下,再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麻烦,他怎么可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天,王加根在自家后院子里清理乱石和杂草,准备向妈妈白素珍学习,整理出一块能够种菜的地方。

    代理校长张仲华突然兴冲冲地来找他。

    张仲华先是对王加根利用后院子种菜的想法大加赞赏,说在家里种的菜新鲜,吃着让人放心。他还建议王加根在后院子里养几只鸡,将来吃鸡蛋就不用去街上买了。

    扯完这些闲话,张仲华才说出自己前来的真实目的。他希望王加根帮他撰写一份申报高级职称的报告。

    “中教高级指标少,而符合申报条件的人又很多,竞争太激烈了。”张仲华通报完面临的严峻形势,又近乎讨好地恭维王加根,“我知道你笔头子硬,所以想请你出马,帮我弄一份高质量的申请报告。有你妙笔生花,肯定能增加不少胜算。”

    “没时间!”王加根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相当不友好。

    张仲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颧骨上的肌肉开始痉挛,样子显得非常难看。

    王加根对不学无术的张仲华本来就没什么好感,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别说中教高级,评中教一级就是抬举他了。

    对于这样一个滥竽充数的家伙,加林怎么可能去帮他的忙?

    张仲华又软磨了好半天,王加林还是不给他面子。他碰了一鼻子灰,最后气急败坏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