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头鹅盛宴
作者:溪上青林   翊凤图最新章节     
    初春,榆柳悄悄抽出嫩绿的叶芽,鸭子河冰消雪融,淡蓝色的河水奔腾而下,哗哗有声。

    在南方度过漫长寒冬的天鹅成群结队,重又飞回长春州湖泽故地,大辽帝国一年一度的盛典也如约而至。

    数千名卫兵精神抖擞,左手持连鎚,右手持刺鹅锥,沿着鸭子河周围一字排开站定,一位头戴冠巾,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白马,在大批侍卫的簇拥下按辔徐行,尚未靠近河岸,所有人齐齐单膝跪地,高呼“圣上!”

    耶律璟是大辽继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后的第四位皇帝,自继位以来,田猎无度,沉湎于饮宴,今日即将举行头鹅宴,他心情便也出奇的好,环顾四周,一张国字脸上堆满了笑容。

    契丹族民风彪悍酷烈,无论皇族还是平民,皆长于马背,精于骑射。但耶律璟耽于享乐,近两年体态愈发肥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翻身下马时,动作便显得有些笨拙吃力。

    侍卫兀奴和卢修两人一左一右,离他最近,一人便上前搀扶,一人犹豫了一下,便装作没有看见。

    耶律璟面色一沉,猛地摔开了兀奴的手,兀奴没有防备,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登时心胆俱寒,忙跪下请罪:“小人举止失当,求陛下宽恕。”

    耶律璟也不理他,迈开大步径往上风处走,兀奴心中忐忑,同其他侍卫快步跟上。

    只听耶律璟大声道:“正月的头鱼宴,朕亲手钩得头鱼,与诸卿及北汉、吐蕃的使臣,以及女真各部酋长饮酒分食,载歌载舞,很是快活。但今日擒获天鹅,朕不欲亲自引弓射之,亦不欲亲自放飞海东青捕之,各王公大臣有饲养海东青者,各侍卫及所有能弯弓者,皆可随意而为,谁捕得头鹅,朕重重有赏!”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大喜,颂呼声响彻云霄,在场之人,无论贵贱,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耶律璟侧过头,微笑着看着自己宠幸的汉臣韩匡嗣:“爱卿,贤儿赐了一只猎鹰给德让,朕听说他驯养得非常好,今日他也参加捕鹅,你等下可见识一下你儿的本事。”

    韩匡嗣却有点担心:“陛下,德让少年心性,只是贪玩罢了,怎可与诸王及其他侍卫较量?万一他当众出丑,岂不是失了陛下和大皇子的颜面?”

    耶律璟从来不亲近女色,皇后及妃嫔形同摆设,并无一人生下皇子或公主,时人皆揣测皇帝身有暗疾,韩匡嗣提到大皇子,却是有一段缘故。

    当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与淳钦皇后述律平共生有三子,长子耶律倍,次子耶律德光,幼子耶律李胡。阿保机建国称帝时,本遵循了中原王朝的嫡长制度,正式册封长子耶律倍为太子,谁料皇后述律平不喜欢大儿子,待阿保机一驾崩,便改立二子耶律德光为帝,并施压让德光册封三弟李胡为皇太弟。耶律倍为此深受打击,伤心愤懑之下,选择离开辽国,远走他乡,最后竟死在了异国。

    太宗耶律德光继位后,四处征战,又从晋国石敬瑭手中得到极为重要的燕云十六州,使得大辽的疆域扩展到长城沿线,堪称一代英主,但他在一次北返途中因急病驾崩,十分突然,且没有留下遗诏,于是皇位更替又起风波。

    太后述律平自是坚持立自己最宠爱的幼子耶律李胡为帝,但耶律李胡生性暴虐,向来不得人心,一众大臣武将又同情前太子,于是在太宗的灵柩前,拥立耶律倍的长子永康王耶律阮即位,如此一来,奶奶和孙子,叔叔和侄儿之间剑拔弩张,甚至闹到上战场火拼厮杀的地步,眼见大辽王朝便要分崩离析,幸好一位明识卓见的皇族成员耶律屋质挺身而出,在双方之间奔走调停,述律太后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妥协,耶律阮顺利登基。

    也许是因为述律平随意更换了太祖所立的储君,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大辽的帝位此后便像是受了诅咒,一旦坐上去,便难得善终。

    耶律阮当了皇帝后,近支宗室数次发生叛乱,针对皇帝的暗杀几乎没有间断过,耶律阮虽然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最终还是在归化州祥古山火神淀的行宫中,被燕王耶律察割弑杀,他的皇后、妃子等人无一幸免,唯有他的长子,当时年仅四岁的耶律贤在混乱中被御厨刘解里藏在角落,用毛毡盖住身体,躲过了一劫。

    这次叛乱被称为“火神淀之乱”,关键时刻,耶律屋质再度出手,联合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寿安王耶律璟诛灭了叛党,稳定了局势,其后耶律璟继位为帝,便是当今皇帝,他的堂兄耶律阮被追尊为世宗。

    大辽的皇位兜兜转转,再次落到耶律德光一脉的手上,那位幼时亲身经历父母家人被杀的孤儿耶律贤,也被耶律璟当做养子,养在了太宗耶律德光的宫卫永兴宫里,因耶律璟膝下无子女,又没正式册封他王爵,因此朝中上上下下,皆以“大皇子”称之,而韩匡嗣的四子韩德让,是耶律贤的玩伴兼贴身侍卫,自小也长于永兴宫,是以韩匡嗣才有“失了陛下和大皇子颜面”这一说。

    “哈哈!”耶律璟大笑,道:“爱卿,你是太小看你儿子了,德让,你过来!”

    “陛下。”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队伍中出列,身着墨绿色侍卫猎装的少年,形貌俊美,神姿秀骨,他的右臂,一直保持着半抬的姿势,原来上面竟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一人一鸟分外引人注目。

    这种名为海东青的猎鹰,体形不大,尖嘴圆眼,爪若鹦鹉,尾似飞燕,乍看像是无害,但却是一种最为凶狠的猛禽,它“目光敏锐,飞行极高,盘旋空中可以无微不属,栖于地面能见云霄中物”,号称万鹰之王,是王公贵族们的心头之好。

    海东青里面,最贵重的是纯黑色的,归为极品,纯白色的为上品,白而杂他毛者次之,灰色者又次之。显然,韩德让手臂上的这只,还并不是最好的,纯黑色的基本上都会被敬献给皇帝,然后被他身边专门的“鹰人”驯养。

    耶律璟见那白色海东青目光锋锐,神态傲然,抚须道:“德让,今日你要好好显显本事,给朕长脸,也让你父亲开开眼界。”

    “是。”

    韩德让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风声呼呼,依旧带着凛冽的寒意。

    远处的旗帜开始挥舞起来,马蹄声疾如骤雨,由远而近,马上骑士从鞍鞯滚落,在耶律璟面前跪禀道:“皇上,上游发现大片鹅群。”

    耶律璟道:“传朕命令,鸣鼓!”

    过不多时,鼓声、号角声如春雷滚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再加上铿锵有力的呐喊,声势浩大,撼人心魄。

    芦苇中成千上万只天鹅和野鸭被惊动了,仿佛大片云层腾空而起,场面蔚为壮观。

    耶律璟仰首凝望,见鹅群被鼓声所驱,正往自己这边飞来,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天空,手突然一挥,提高声音:“猎鹅开始!”

    韩德让本一直在注意皇帝的举动,当下一振手臂,喝道:“雪魄,去!”

    他臂上名叫雪魄的白鹰双翅一抖,直插云天,又如闪电一般从高空俯冲,直入鹅群,韩德让亦迅速从背上箭囊里抽出羽箭,拉弦弯弓,屏息瞄准,“嗖”一声,箭矢亦如流星般飞向空中。

    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或纷纷放飞自己的猎鹰,或弯弓射箭,登时万箭齐发,呼啸之声大作。

    雪魄在空中盘旋,早已选中目标,利刃般的铁爪攫住一只大鹅的脑袋,迅猛向下扑落,而韩德让射出的一箭,竟笔直穿过两只天鹅的脖颈,亦随之坠落,众武士见了,不由轰然喝彩“好!”韩德让并不去看地上那一箭双鹅,持铁锥快速上前,刺中雪魄所擒之天鹅,然后双手奉鹅,走到耶律璟跟前,双膝跪下。

    那头鹅极为肥壮,至少有三十斤以上。耶律璟心怀大畅,令近侍接过他手中之鹅,高声宣布:“今日获得头鹅者,乃永兴宫侍卫韩德让!”

    左右顿时响起欢呼之声,素日交好的侍卫们上前围住韩德让,向他说些恭贺之语,人人俱是兴高采烈。

    耶律璟对韩匡嗣道:“爱卿,德让箭术出神入化,真是文武全才,少年英杰,日后定能在草原上大放异彩!”

    韩匡嗣自是喜悦,嘴上却道:“这都是托了陛下的洪福,得益于陛下和大皇子素日的教导。”

    其他王公大臣,贵族子弟见韩德让拔得头筹,虽是失望,但好胜之心丝毫不减,继续猎鹅,一时间,羽毛如同飘扬的树叶一般,从空中簌簌而落,天鹅、野鸭、大雁的尸体越积越多,触目之处,皆是斑斑血迹。

    契丹本是嗜血的民族,这样血腥的场面,丝毫没有让他们有停下的念头,反而激起了他们的豪兴和疯狂,号角声、鼓声仍在继续,吆喝声、鹅群的哀鸣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天地。

    夜黑如墨,漫无边际的旷野中,营帐密密层层,绵延数十里,红通通的篝火把行营照得有如白昼。

    耶律璟得了头鹅,白天按例率众臣举行告祭仪式,敬过天地、祖宗,晚上便在营帐中举行传统的头鹅宴,与群臣欢庆。

    皇帝所居的营帐,称为皮室金帐,乃数层牛皮制成,里间以毛毡为盖,巨木为柱,饰之以彩绘,铺之以锦绣,灿烂辉煌,幽深广阔。

    耶律璟坐在居中的虎皮褥子上,率先举杯,随驾的王公重臣、文武官员以及女真族各部首领依次席地而坐,

    矮桌上堆满了烧鹅、骆糜、羊豚、熊掌等肉食,罗列着各类美酒鲜果,纷华靡丽,肉山酒海。每个人头上都插着白色的天鹅羽毛,在一片对皇帝的颂祝声里,觥筹交错,开怀畅饮。

    韩德让今天获得头鹅,皇帝赐予百两黄金,并将他提拔为永兴宫宫卫军副统领,自有许多人来向他祝贺敬酒,他不好推却,只得一碗碗干了,他性子沉静,素来不喜欢太过闹热的场面,一面应付,一面寻思着怎么离开。

    乐工在旁欢快地合奏侑酒,耶律璟酒至半酣,面上泛起兴奋的红光,便有大臣和女真部各部酋长走至中间,依次献舞,讨皇帝欢心,耶律璟龙颜大悦,旁边诸王亲贵等,也不由得拍手,轰然叫好。

    韩德让趁其他人不注意,悄然离座,慢慢向外溜了出去。

    出了帐篷,便觉寒风吹面,酒顿时醒了大半,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身心倒畅快了许多。

    突听身后一个关心的声音道:“是不是不舒服了?你酒量虽尚算过得去,却哪有那些粗人能喝,偏是要逞强!”

    韩德让回转身来,便见一个容颜秀丽的少女俏生生站在那里,正含笑望着自己,便拱手道:“多谢猗兰令哥关心,我不打紧,外面冷,若是无事,你还是回大帐的好。”

    奥古和令哥,都是契丹族对贵族女子的敬称,年长者称奥古,年少者则称令哥。少女名叫萧猗兰,出身辽国后族,是燕京留守兼兵马都总管萧思温的二女儿,她的母亲是太宗皇帝耶律德光之女燕国长公主吕不谷,当今皇帝耶律璟正是她的亲舅舅,身份可说极为显赫。

    她见韩德让言语之间总是疏离客气,不由得一腔热情都化作了气恼,想了一想,冷笑道:“德让哥哥,你对我三妹总是那般温柔体贴,一口一个‘燕燕’,叫得好不亲热,对我却如此生分,同样是幼时一起长大,为何却偏心至此?”

    契丹族女子同男儿一样,自小长于鞍马之上,大多性情爽朗大方,尤其在情爱上敢于表达,勇于追求。萧猗兰又是骄傲惯了的,说话间非但直接,简直有种咄咄逼人的味道了,韩德甚觉尴尬,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燕燕还小,我只是把她当妹妹般看待罢了。大皇子还在等我,我这便先走了。”

    “喂!你等等,我还有话说!”

    韩德让恍若未闻,径往前走,她追了几步,也就停了下来,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跺了跺脚,忽地抽出随身所佩马鞭,“啪”的一声,狠狠地甩在地上,咬牙切齿的道:“韩德让,我每次纡尊降贵,对你百般讨好,万般迁就,换来的不过是你的冷面冷语。你不过是汉人奴隶的孙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