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重山所言，二奶奶的寡言少语，是因为她那敏感如针尖般的心思，感受到了二爷最近的变化。哪怕是那种变化如何细微，似乎也逃不过女人那颗敏感细腻的心。
    清醒，只会加重心，对疼痛的感觉。
    二爷房子德最近也确实变化很大。而他自己，也正在承受着来自心灵深处的拷问。
    二奶奶隐隐约约已经感受到那层变化，但她没有问，没有言语。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遇见什么事情就大肆张扬。
    她只会隐忍，就像今天这样，哪怕是这种彻骨的疼痛，在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
    而二爷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相似的两个人，不需要多一言一语，自然是你明白我，我懂得你的。
    二爷和二奶奶两个人，都是何其相似。在二爷心中，他甚至比二奶奶自己更懂她，更心疼她。
    因此，房子德亦是小心翼翼的在冰河上步履蹒跚，他走近了这边，又怕疏忽了那边，那一边，都是他房子德在乎的人。
    这种制衡，一点点在考验着房子德的内心。
    他心系着二奶奶，心中却又时时刻刻，闪现出云儿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来。
    他恨不得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她，一半给了她。
    她们，都是他房子德心中最爱的女人。为了心爱之人，让他房子德做什么事都可以。哪怕让他为她们献出自己的命来，他房子德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她们两个，谁都不会要了他的命。
    她们，都只想要他这个人。
    要他陪在身边，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假如是这样，又何尝不是一幅美好景象呢？
    也许是上天捉弄，也许是冥冥中天注定，注定要他们三个人来为这份情受苦受劫。
    二奶奶和二爷相似倒也罢了，如今这云卿姑娘的心性，又是何其类似二奶奶。
    她拒绝了二爷为她打算。让她放弃如今这种抛头露面，卖酒为生的日子，去过金屋藏娇的舒坦日子，她拒绝了二爷，拒绝的如此干脆。
    云卿姑娘自是有其所想，她并非不懂二爷为她着想之心，只是，她太过要强，太过独立，即便二人已经彻底融入彼此，不分你我，但在云儿心中，那个真正的贵人，不是任何人，哪怕是二爷。
    那个能主宰她命运，属于她自己的贵人，就是她云卿自己。
    因此，她才会拒绝的那么干脆，那么不假思索。
    她从来没想着去依赖谁，哪怕是在她毫无依附，走投无路之际，她都是靠着自己，靠着自己的那份无畏，靠着自己的脚踏实地，一步步往前走下去的。
    回顾所来路，苍苍横翠薇。
    回首去望，一切都是上苍的恩赐和生命中的珍贵礼物。
    如今，她不还是好好的活着吗？
    正是因为云卿姑娘一直以来的坚强独立，她比任何女人，比那些依靠男人，依靠外在生活的女人，都更加明白，更加透彻的理解，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她就像那朵倔强的梅花，凌寒独自开。
    她不畏惧那份寒冷，相反，那种寒冷能给予她更多清醒，让她更加有力量的活着。
    云姑娘拒绝了二爷的好意，但并未拒绝他这个人。
    虽然在房子德心中，并非能全部真正理解这个姑娘，在二爷心中，甚至对她拒绝自己还心生出几分抱怨来。
    但几日看不到她，他心中还是会着急，难以放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一日，二爷到制坯房忙碌，却是心思难定，他终于忍不住脚步匆匆，往女儿红酒肆赶去。
    四月里的春风，吹的花红柳绿，人们仿佛整个身心都在苏醒，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那些好酒之人的胃和冲天的豪情。
    从云姑娘酒肆前，那排成队结成群的人头攒动之中，足以可见一斑。
    二爷挤过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挤到了人群的前面去。
    他见到云儿正站在酒缸面前忙着打酒。今天的她，似乎比以往都更加光彩照人。
    云儿笑着，双颊绯红，美酒美人，真是分不清醉人的是酒还是人。
    二爷暗自思量，这女人难道有了酒的滋润，也能更加鲜活动人一些不成？
    这些黑压压的人群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是为了那致命美酒而来？又有多少人，是为了那夺命美人而来？
    或许，美人美酒，就是一剂春药，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抵挡的。在那群乌泱泱围着酒缸美人的眼中，这是多么美妙的一道风景线呢？
    二爷看着那些一个个像被捋直了脖子的鸭子一般的男人，再瞅瞅他们每个人眼中急切又热烈的眼神，和那一张张喷发着热气的嘴里发出的一阵阵叫好之声，一起都向酒缸前面酒案上的大碗酒，向那酒案前的美人聚拢而去。
    二爷心里就一阵焦躁不安。
    继而又升起一丝埋怨，对云儿的埋怨。
    当二爷将自己的眼光投向云儿时，心中又是一阵怜惜之情。
    “这是我的女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她这样。”
    二爷打定了心思，一个箭步窜到了前面，拿起酒案上的一个大海碗，一饮而尽。
    云姑娘看到是他，脸上的笑容仍在，她掂起酒壶，又慢慢把二爷的空碗给加满了。
    云儿眼神迷离看着二爷，就像看着一个从来不曾认识的陌生人。
    二爷心中腾的又窜起一股无名怒火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股怒火从何而来。
    他只是端起那碗酒，喝下，盛满，又喝下。
    或许是因为肚子里压着火，二爷今天的状态并不好，四碗酒下肚，他已经感觉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头重脚轻起来。
    二爷海量。喜欢喝酒的人都知道，善饮并非像一种斗争状态，随时上趟随时都有。善饮也是要讲究状态的，更是要有一种好心态去加持的。
    比如今天，他就没有喝酒的好状态。
    云儿自是也看出了二爷的那种窘迫之态，看他已经不在状态，便不再为他续碗倒酒。
    云儿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种感觉，云儿看着他的眼神，就让房子德很是接受不了。就像他无法接受自己容许她像现在这样，抛头露面当垆卖酒一样。
    她不能这样。
    他同样接受不了，她看他时的那种没有感情的陌生眼神。
    而在这之前，二人你情我浓，那种恩爱时刻的云儿，才应该是她对待他的状态呀。
    房子德不可自控的天马行空起来。他回想着，甜蜜的记忆着。
    那个时候，她是如此的温柔。那么怜惜的像鸟儿般依偎在他的胸前。他轻轻的用手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她安静乖顺的样子让房子德着迷。
    那种安稳，那样的时光，才是她应该安享的。
    那个时候的云儿，才是他房子德最喜欢的样子。
    而平常那个冷傲坚强的云儿，真不应该是她身上最多显现的一面。
    云儿何其聪明，她早已看出了二爷心中的一切。
    她虽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缠绵厮磨更不久，但她太了解他了，就像她了解自己那样。
    云儿走进屋去，不一会又出来了，她手上拿着一块牌子，也是她经常用来挂在女儿红大门口的那张牌子。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今日停业。
    看到云姑娘拿出这张牌子来，人群中随之爆发出叹息声，有人在大声询问原因。
    这种情形已非第一次，人群中已经有人在嘀咕着：“怎么每次这个人来，她就要挂起这个牌子？”
    但没有人回答她，围聚的酒客们相继散去。
    只有二爷还呆立在原地。
    云姑娘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酒案，并打算将那两口放置在大门口的酒缸搬进屋去。
    她一个身形单薄的弱女子，自然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挪动那口酒缸。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用慢慢的“滚”的方式来将酒缸挪回到大门里面去。
    云儿用力推着酒缸，一不小心自己竟然踩住了红裙的衣角，她自己险些摔倒。
    二爷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云儿忙活，他一动未动。
    房子德冷眼看着，就像云儿刚才看他的眼神一样，恍如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在忙活。丝毫没有过去搭把手帮助她的意思。
    他甚至冷眼笑了，在看到她踉跄一下险些摔倒的时候。
    听到冷笑声，云姑娘回过头来，她看到那个冷眼看她忙活的人，满脸的不屑和笑意，似是就在看她的笑话。
    云姑娘愤怒了，她撅起樱桃小嘴，扭着头看了一眼二爷。至此，俩人今天见面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是成心看我出丑不是？”云儿抱怨他。
    “我可没成心，你倒是成心让我看的。所以，我就大方看着就是了。”房子德还不忘气她一把。
    云儿的樱桃小嘴撅的更高了。
    “哼。”丢下这个字，云儿便不再理他，她又小心的滚动着酒缸，把它推到屋子里去。
    房子德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她每天不都是这样小心的推出来，又小心的推回去吗？
    而云儿，她在他眼里，是那么娇柔无骨的一个人。
    二爷心里一阵心疼，他不再赌气似的再看她的笑话，他连忙走上前去，帮着云儿将酒缸放好。
    二爷看到，她那双白嫩的纤纤玉手因为用力推动酒缸，变得红红的有些粗糙。
    二爷一把握住了那双手。
    云儿似乎还在怪罪二爷，极力想把自己的手抽离出来，但无奈拗不过二爷，她也只好乖顺下来。
    看到这样的云儿，二爷心中的爱火又翻腾起来，他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秀发，从发梢到耳边，云儿沉醉在二爷的爱抚中，她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住房子德的腰。
    二爷将心爱的女人紧紧的搂在怀中。
    女儿红的大门还敞开着。那面随风起舞的女儿红酒旗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女儿红三个金色大字，更是闪闪夺目。
    二人的紧紧相拥，全被站在大门一侧的二奶奶看的清楚。
    二奶奶看到了这一切。
    今日，她忽然想到，自己很久不到制坯房去看二爷做事了。
    二奶奶心血来潮，没告诉重山，她就打算到制坯房去看看。就在她还没走到制坯房门口时，她忽然看到二爷行色匆匆从制坯房走出来。
    二奶奶闪躲在一边，她想看看最近二爷都在忙些什么。
    她看到二爷匆匆往大门外面走，二奶奶默不作声，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女儿红酒肆。
    她看到了二爷喝下那四大碗酒，她看到了酒客们散去，二爷却痴呆的看着云卿姑娘。
    她看到二爷走进大门去，她内心矛盾挣扎，不去看不罢休，去看了她又怕自己承受不了。
    最后，二奶奶终于靠近大门，她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他们。
    二奶奶早就感觉到二爷的变化，她只是不清楚他因为什么，改变了以前的节奏和心情。
    二奶奶不想二爷来告诉她这一切，她明白，他也不会主动来告诉她。
    她了解二爷，比起她爱自己，二爷对她的爱要更胜一筹。或许，二爷顾虑她的感受比单纯的去爱她，要更在乎一些。
    二奶奶却已无法忍受这种猜不透弄不懂的难受，于是她看到二爷着急出门，就跟了出来。
    看到这一切，二奶奶全部明白了。
    她明白了二爷的变化，二爷的喜和悲，二爷的欲言又止。
    如今，她已无须再去问些什么，她自己已经弄明白了这一切。
    二奶奶头脑一片空白。她转过身来，木然的沿着胡同往房家大院走。胡同里此刻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独自行走，寂静无声。
    刚才，因为急匆匆跟在二爷身后，二奶奶就这样走出了房院。具体走过哪条街，走了哪些路，二奶奶在来的路上也没有心思去记。
    如今她独自一人往回走，在她走出了那条寂静的胡同后，倒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了。前面是繁华的街市，几个道路交叉在一起，到底该往哪里走呢？
    二奶奶本就是千金小姐，平常出外走动的机会并不多。自从嫁到房家大院来，她的心性越发变得沉静，她不喜欢热闹，出外的机会也不多。有什么需要出外的，也都交代给重山去做了。
    如今这找回房家大院的路，倒是真的不知道如何走了。
    二奶奶茫然的往前走着，她沿着一条宽阔的热闹街道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