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凡摸摸后脑勺，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只能敷衍：“没怎么回事，她又不是我请来的，是张秋请来的，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来。”
    黄绮看一眼他：“阿凡，在妈妈身边呆了一年多，你反而跟妈妈疏远了。”
    张不凡心里一颤，这确实是他在乡下的一年多里最直观的感觉，妈妈变得陌生，变得疏远，甚至变得不再让他牵挂，让他信任了，调进市里后，他几乎没有给过妈妈打过电话，也再也不向妈妈“耍过娇”，这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这样的。
    妈妈这么一说，忽然之间，唤起了他的内疚，也唤醒了他的深情。他曾经那么深爱的妈妈，他曾经誓死都要守护的妈妈，是怎么突然间，失去了他心里最重的位置的呢。
    这个因为错爱而已经被幸福抛弃了的才女，她的幸福密码，都已经掌握在儿女手里，为什么他却把妈妈仅剩的幸福感，也要清空掉呢？
    真的对不起妈妈啊，真的对不起啊！
    屋檐的灯光，从头顶一侧，照在妈妈的身上，妈妈被光线镌刻成一个跟张秋一样俏丽的影子，这样的灯光下，脸庞美丽不美丽，都已经看不清楚，也不再重要了，但是那清瘦，却令人心疼。
    张秋用服装挽留着妈妈的美丽，可是已经阻挡不了妈妈的老去。
    张秋用力量为妈妈筑起一方天地，却依然防不住岁月的沧桑。
    妈妈最美丽的时光，刻下了伤痛，但一直保留了希望和眷恋，带着这希望和眷恋，等着孩子们一个个成长，哪怕岁月如刀，人情似纸，伤痛如麻，他怎么可以去践踏这份希望，这点眷恋？
    想到这里，张不凡突然意识到，这两年里，他让妈妈多么失望，特别是张舒和张威都离开她身边后，他成了妈妈最后的依靠，可他没有为妈妈撑过一次伞，挡过一点风雨。
    张不凡落下泪来，两年来，第一次为妈妈而落泪，突然，他冲动地从背后抱住了妈妈，哭道：“妈，对不起。”说了一句，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妈妈被触动了，她其实是因为邱素萍的一抱，让她想起了这两年里，除了张舒，没有一个孩子这么依恋过她，让她有点失落，有点酸楚，张不凡这么一抱，一下子就把她的心溶化了。
    妈妈抹着眼泪，轻声说：“好啦好啦，你姐在那等着呢，回学校去吧，妈没有别的意思，不是在责怪你，妈只是觉得，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它就是这么可怕，它会压垮亲情，甚至会摧毁一切，这两年里，不是你不再爱妈妈，是生活和工作压力，让你没有多余的心情来爱妈妈，去吧，去学校吧，你姐一来一回，得一个多小时，明天她还要上班呢。”
    张不凡说：“妈，那我走了，拜拜。”
    张不凡擦干眼泪，坐上后排，车开了，妈妈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目送着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只有一盏如豆的灯光，在忠心耿耿地陪伴着她，灯光从背后照着妈妈，使得她轮廓分明，被白墙和大理石地板划出了很分明的界限，但面目却落在暗处，模糊不清，看不到她渐老的容颜。
    但这时如果镜头拉近，你会看到她那带着点点泪痕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是带着幸福的。
    妈妈的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简单，有时候，简单到只需要一个带泪的拥抱。
    九点四十五分，桑塔纳穿梭在省城的车道上。
    二十世纪初的省城，已经越来越像一个现代大都市了。越来越大的城区，越来越多的立交桥，越来越美的城市夜景，比起银城那个四线小城市，形成了档次上的区别……
    张秋沉默着开了好一阵的车，才突然说话：“我觉得，我妈今天有了一点点幸福的感觉了。张不凡，你怎么突然也想到了，要给妈妈一个拥抱的？”
    张不凡不知怎么回答。
    张秋笑一笑：“你们知道吗，我也突然好想抱一抱我妈呢。上了初中之后，就没怎么抱过我妈了。非非，真的谢谢你今天能来。”
    邱素萍也笑笑：“有人一开始还不怎么欢迎呢。”
    张不凡苦笑，对张秋说：“张秋，你怎么知道爸爸今天不会发脾气？”
    张秋说：“这还用问吗？生活白痴。”
    邱素萍说：“同意。”
    两人快速地对看一眼，都在微笑。
    张不凡突然觉得，这两个人才是天生一对，特别投缘，他都有点羡慕张秋了。
    晚上的道路比较畅通，三十分钟左右，车子已经到了音乐学院门口，但学校大门十点十五分已经准时关上了，只晚了两分钟，门卫怎么都不肯开门让车进入，邱素萍便下了车，说自己步行回去就行了，把副驾门关上，挥手跟张秋再见。
    张不凡坐在后座上，还没说什么，张秋一扭头，看着张不凡还端坐不动，一时哭笑不得说：“张不凡，你还呆着干什么，你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回去吗，还是打算让我下车送她？”
    张不凡急忙打开车门，邱素萍已经走出了几步，他急忙追上去，邱素萍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奇道：“你跟来干什么？”
    张不凡说：“张秋说，让我帮她送送你。”
    邱素萍笑一笑：“才多少路呀，又有路灯，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张不凡回过身来，刚要开车门，张秋火了：“张不凡，你是猪吗，你以为校园就完全安全了吗，你今天不把非非给送回到家，我都不好意思承认你是我弟了，我哪有这种猪头弟弟？”
    张秋得了母亲真传，是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就算生气的时候，都不太爱骂人，最多就是轻快的嘲讽一下，这回看起来是真急了，猪字都冒出来了。
    她这么一骂，张不凡只得回来，对邱素萍说：“我还是送你吧。”
    邱素萍和门卫都听到了张秋的骂人，门卫笑，邱素萍也笑，见张不凡灰溜溜地过来，说：“你这么怕张秋啊，那送就送吧。”
    张不凡又回过身来，对张秋说：“十点多了，你马上回去吧，妈妈说你明天还得上班，这里到我们学校很近，我送了邱素萍，走路回去也不用多久。”
    张秋说：“那你得保证把非非送到，我走了。”跟邱素萍挥挥手，启动车子就走了。
    张不凡随着邱素萍一起来到校门处，她虽然不是老生，但是门卫认识她，知道她是尹冕的妹妹，妙的是门卫对张不凡也有印象，所以没费多少口舌，就进了校门。
    这时已经到了十点多，教学楼、学生宿舍楼、琴房、阅览室、球场以至所有公共场所，全都已经关了灯，师生们也已经进入到休息状态，整个校道上空空荡的，只有一盏盏路灯，和着月色，伸向校道前方。
    好安静的校园啊，一进来，外面的喧嚣，就被阻挡住了，在外面各种吆喝、各种轰鸣、各种发动机怒吼、各种娇笑怒骂，全都可以熟视无睹，因为各种声音之间的竞争太激烈了，都没有机会被倾听到，而在这里，连校道旁边的蟋蟀的低吟浅唱，都有机会一展风采了。
    两个人无声地并排走在这校道上。
    这么一个安静的夜晚，这么一个能彼此听到心跳的距离。
    张不凡的心有点燥动，他偷眼看一下邱素萍，她专注地看着路面，步态一如既往的轻盈，路灯一路相迎，一路勾勒着她的身体曼妙的曲线，美得让人窒息，他好想让自己冲动一下，把她拉入怀中，感受她的体温，再或者拉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触摸一下她的柔软……
    可她的专注，她的沉着，又神圣得让人不敢生非分之想，阻隔了他所有的冲动之源。怎么能玷污如此纯洁的友谊呢，他只要保护好她，让她安全回到家就够了，怎么能贪图这么多？有一点点机会，就想些什么，就不怕她一怒之下，看清了他低劣的为人，从此不再给他任何机会了吗？
    他抑制了一切胡思乱想，专心地保护着她，前面灯光暗淡的时候，他冲到面前去为她探路，旁边的路面不好的时候，他跑到一边，保证她可以走在最好的路面上，前面灯光亮，后面灯光暗时，他又移动到她身后，他在她面前一无所有，只能保证她的安全，在这样的夜里，能为她多做一点就一点。
    绕过教学大楼，经过体育馆，再绕过池塘，600米的距离，短得跟60米差不多，很快就走完了。
    他把她一直送到门口，看着她打开了门，走了进去，温柔的说：“谢谢，那你赶紧回去吧，再晚可能进不了学校。”一边低头换鞋。
    他告辞下楼，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她低头换鞋的那一瞬间，领口下一抹令人心跳的雪白，一时整个心都在狂跳，整个身体都在发热。
    真的好想抱紧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