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祖孙情深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还有十天,王加根就要从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了。

    这段日子,所有的毕业班都处于一片混乱之中,陷入“无政府状态”。毕业考试过后,教师们都不怎么上课了,多半让学生自习。偶尔来到教室,也是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扯野棉花”。学生们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可以不来,躲在宿舍里睡大觉也没人管。

    突然意识到在校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家心里真不是滋味。无论平时对学校有什么意见,不管同学之间产生过什么矛盾,留恋和依依不舍之情都油然而生。从此之后,天各一方,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聚到一起?想到这一点,心理脆弱的同学甚至流下了眼泪,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不少人都捧着精致的塑料封面笔记本,找老师和同学们留言。再就是照相。集体合影,相好的师生及同学合影,单个留影——让花园镇来的几个摄影师忙得不亦乐乎。

    趁着这段混乱的日子,王加根回了一趟王李村。主要是告诉家人,他准备去河北他妈那儿过暑假。

    听了儿子的暑期安排,王厚义半天没有吭声,明显有点儿不高兴。

    “你就不能去潜江玩几天?”他嘟哝着提出异议,“你就不能去看看你爹爹婆婆、大伯大妈、三叔三姨、四叔四姨和堂弟妹们?不懂事的东西!江汉农场的那些人,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从血缘关系来讲,王加根与“江汉农场的那些人”的确比较近。遗憾的是,他对那些人没什么感情,难得亲热起来。这也难怪,他基本上没有与那些人在一起生活过,来往的次数也极其有限。

    他第一次去江汉农场,似乎是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当父亲提出带他去江汉农场过年时,加根并不是很乐意。王厚义就哄他说,江汉农场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街上跑着好多小包车;楼房有几十层高,仰面朝上望,帽子掉了都看不到楼顶。

    出于好奇,他跟着他爸去了。

    到那儿一看,才知道父亲是骗人的。那里的爷爷奶奶和四叔厚德一家子住在江汉农场一分场,其实也就是农村,只不过房子是公家修的,比较整齐而已。大伯厚仁一家子住在农场办的砖瓦厂,当地人称之为窑厂,与一分场差不多。只有三叔厚道一家子住在江汉农场总场。不过,总场也就相当于公社所在地。虽然党政机关和部门齐全,但最热闹的地方,只有卖蔬菜的集贸市场。几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两旁是清一色的砖瓦房,连二层楼房都看不到。

    被厚义骗过一次之后,加根再也不愿意去江汉农场了。因为那里不好玩——连白沙铺都不如。几家之间的关系也不好,经常扯皮闹矛盾,没什么意思。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加根离不开奶奶。他不愿意让孤苦伶仃的奶奶一个人呆在王李村的家里。

    加根的父母离婚时,他才一岁半,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的。虽说,家里挣工分的是王厚义,柴米油盐都是他弄回来的,但是,把生米煮成熟饭,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扯回来做成美味佳肴,则靠奶奶那双灵巧的手啊!

    从记事时起,王加根就不喜欢他爸,对厚义没什么感情,既恨又怕。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很少,不怎么讲话。白天,加根总是围着奶奶转,一刻也不肯离开;晚上,他固执地要和奶奶睡觉。

    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他小学毕业。

    王厚义为此苦恼万分,想方设法讨好儿子。进山砍柴时,把摘到的野山楂、野板栗塞给加根,把不知从哪儿弄到的钢珠子、玻璃球送给加根,示范着教他弹珠眼。有时,厚义半规劝、半强迫地把儿子弄到自己的卧房,但加根不是嫌他脚臭,就是嫌他打呼噜,或者以作业没写完为借口,不肯上床睡觉。好不容易被弄上床了,加根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说肚子饿了,一会儿叫身上痒,一会儿说有事要告诉奶奶,折腾得厚义把煤油灯点了又吹、吹了又点。最后,厚义实在是没有耐心了,就骂一句“小狗日的”,让他去奶奶的房间。

    一旦躺在奶奶的怀抱里,加根就觉得特别安全。摸着奶奶身上松软的皮肤,听着奶奶均匀的鼻息和单调的儿歌,加根能够很安静地进入梦乡。

    为了素珍和厚义破镜重圆,加根他奶作了十几年不懈的努力。在王李村与白沙铺那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上,不知留下了老人家的多少脚印,洒下了老人家的多少汗水和泪水。

    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骄阳似火,大雨倾盆,寒风凛冽,飞雪满天。奶奶总是风雨无阻地日夜兼程,在这条伤心的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有时孤身一人,有时还背着孙子加根,牵着孙女加枝。在厚义与素珍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扭打中,奶奶总是双拳捣胸、呼天抢地,颠着缠过的小脚左拉右扯,不知无辜地挨过多少拳脚。

    夜深人静,加根经常听到奶奶长吁短叹。那颤抖的、拖着长音的叹息声,时常萦绕在他耳畔。听来是多么悲苦,多么凄凉,多么辛酸,多么无奈啊!老人家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说她有一次去白沙铺,走在路上被一条老黄牛顶进了水塘。人落水后,就往水塘中央漂。她大声呼喊着“救命”,喊一声喝一口水,喊一声喝一口水,最后是别人用竹篙把她拉上岸的。

    “怎么不让我淹死啊!淹死就一了百了啊!”

    听着奶奶的哀号,加根的眼睛里总是旋转着泪水。

    奶奶做饭的手艺在王李村数一数二。她的拿手好戏是做小麦粑。小麦粑贴锅蒸,挨锅的一面焦黄焦黄的,香味扑鼻。奶奶做的小麦粑又白又胖,村里的其他人家都比不上。加根一餐能吃两个,有时还带一个到学校,在同学们面前炫耀。奶奶炒菜的功夫也不赖。只是由于家里东西少,食油又金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平日,摆在餐桌上的,都是自留地里的出产,难得吃上鱼肉之类的荤菜。吃猪油的机会也不多。炒菜时,用的是生产队分的植物油。品种虽多,但数量有限,实际上只能抹抹锅。有时干脆把蔬菜洗净塞进瓦罐里,放在灶膛里煨熟,撒上一点儿盐就吃。

    逢到奶奶做饭的时候,加根就坐在土灶前帮忙烧火。奶奶教他许多厨房里的小常识和小窍门。比方,炒菜煮饭要讲究火功,什么时候烧,什么时候灭,什么时候用猛火,什么时候用文火。“大火煮粥,小火炖肉”。如果弄反了,味道就差了。“穷灶屋,富水缸”。要注意防火,每次烧完饭,应该把灶膛周围的柴草清理干净……由于奶奶的言传身教,加根七岁时就学会了做饭。烧火时的良好习惯,经常得到村里大人的表扬。

    奶奶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从早到晚总在忙碌。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喂猪喂鸡,清场扫地,有时还要到自留地里去种菜、浇水、拔草、上肥。当夜色降临,奶奶把家务活都料理得差不多之后,又坐在那辆破旧的纺车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始纺线。老人家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握着棉花条,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白色的棉线伴随着纺车的歌唱无穷无尽地抽出,缠绕着飞速旋转的锭子,形成白萝卜一样的纺锤。如果纺车的歌唱突然停了,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的加根就知道奶奶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奶奶身边,用稻草或小树枝挠她的耳朵和脖子,直到奶奶猛然惊醒。醒过来的奶奶总是望着孙儿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额头和太阳穴,接着又纺。直到再次睡着,再次被挠醒……这样几个回合之后,祖孙俩才上床睡觉。

    把纺好的棉线用米汤浸泡两天,晒干后,请人织成布,收好。进入寒冬腊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缝铺——加根就有新衣服过年了。

    家里的脏衣服都是奶奶一个人洗。老人家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搓衣板上吃力地搓着,伴随着有节奏的搓衣声,头时前时后地晃动着。那场景,总让人想起服苦役的劳改犯。每搓完一件衣服,奶奶总要停下来,伸直腰,长长地吁一口气,用被碱水浸泡得通红的老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接着再搓。

    逢到洗蚊帐、被子、床单、棉衣这些大物件,奶奶就力不从心了。她只能把这些东西浸泡在脚盆里,吩咐孙儿赤足站在里面踩踏。加根乐此不疲,鞋子一脱,就站在脚盆里又跳又蹦,搞得脏水满地都是,溅得奶奶一身。踩得差不多了,再把这些大物件从脚盆里捞出来,祖孙俩一人抓一头,反向旋转,拧干水,装进木桶里。然后用扁担抬起来,到村东的门口塘里去涮干净。

    门口塘呈三角形,紧邻村子的堤岸近百米,全部用石头垒成,每二十米左右有台阶伸向池塘中央,方便人们挑水或者洗东西。涮衣服的时候,先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扔到青石板上,举起芒槌,下劲地捶打。那声音清脆悦耳,还有连绵不断的回音。当所有的台阶上都有人涮衣服时,捶衣声此起彼落,交相辉映,如打击乐一般。加根和奶奶轮换着捶,轮换着涮。村里的婶婶或姐姐们碰到了,总是主动帮助他们。加根知道,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对他们一老一小的同情。

    谁让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奶奶又那样老态龙钟呢?

    奶奶的耳朵早就聋了。跟她讲话,得扯起嗓子喊叫,老人家才能听个大概。平日,难得有人跟她拉家常。况且,她也坐不住,没事做就浑身不自在。从早到晚,这摸摸,那拿拿,永远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就坐在凳子上,让加根给她捶背,或者挠痒。

    小加根又调皮,捶背如同擂鼓,捶得奶奶“哎哟哎哟”直叫唤;挠痒也不听奶奶“轻点儿”的嘱咐,两只小手简直就是两把刨子,在奶奶后背上抓出无数道红印,抓掉一些痂疤,鲜血直流。

    奶奶没有缠过辫子,头发总是用头绳一系,外面罩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发卡。她从来不去理发店,头发长了,就拿来剪刀,要孙儿给她剪短一些。加根笨手笨脚,剪得三长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镜子里照照,笑得泪眼婆娑,说,像狗子啃了的。

    当然,奶奶最少不了加根帮忙的,还是为她剪脚趾甲。

    奶奶的脚是裹过的,a字形,既小又难看。残酷的裹足布使脚趾长成畸形,趾甲特别厚,有的就是一个硬块,往肉里长,疼得她不能走路,隔段时间就要修剪一次。修剪奶奶的脚,必须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削竹笋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削,既要下劲,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她就会抱着脚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阵痛过后,老人家咬咬牙,叫孙儿接着剪。剪完一次脚趾甲,往往需要大半个时辰。

    奶奶卧房里的家具,没有一样是完好的。衣柜、床、踏脚板都被虫蛀过,朽烂了。好多次睡觉或者踏脚时,都因为木板断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伤了身子,就是崴了脚。还有便桶,老是漏粪。奶奶为此苦恼不已,而诸如此类的修理工作,都由加根来完成。搬块石头到床下面或者踏脚板下面顶着,找钉子和木片钉牢。只要能凑合着用,老人家就一个劲地夸孙儿能干。

    “不指望那个掉头的!叫他做一点儿事,眼睛就鼓得象灯笼。”老人家噘着嘴巴,忿忿不平地骂王厚义。

    房间里的蚊帐是奶奶的嫁妆,旧得不能再旧了。补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无孔不入,如飞机一般嗡嗡乱叫。卧房又相当潮湿,常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蟑螂和臭虫滋生。一到晚上,这些讨厌的家伙们便如坦克出动,在床上到处乱爬。

    每天睡觉之前,加根总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进行一番扫荡,再关上蚊帐。老人家端着煤油灯跪在床上,加根细心地寻找目标。发现了“飞机”,就鼓掌欢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们从蚊帐的皱褶里揪出来,用指甲壳碾死。每次战斗结束,加根的两只小手就沾满鲜血,刽子手一般。

    秋风刮过,冬天走近的时候,奶奶最少不得的东西是火坛儿。

    火坛儿是一种取暖工具,相当于富人家里的脚炉或手炉。其形状及大小,类似于菜篮子:平底,半球体,有一个弧形的提手。为黏土烧成的陶器,精致一些的,表面还涂有一层粗釉。

    奶奶冬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坛儿里的冷灰倒掉,装入炭墼、砻糠或锯末,搁在厨房里。做饭时,再把燃烧的炭火铺在上面。奶奶侍弄好的火坛儿,多半是给加根使用。

    看到孙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冻得红萝卜一般,奶奶便招呼加根过去,用自己瘦削、干枯、却比较暖和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笼在火坛儿上面。烘过上身,再让加根坐在凳子上烘脚,并解下围裙,盖在孙儿的腿上,让热气浸透他的全身。晚上睡觉前,奶奶总是先用火坛儿把被子烘热,再把赤条条的加根塞进被窝,四周掼得严严实实,被子上面压上棉絮。待孙儿进入梦乡,她再取出火坛儿,烤孙儿的棉鞋、棉袄和棉裤。可以想见,翌日清晨,当加根从被窝里钻出来时,穿的戴的该有多么舒服!

    加根上高二之后,寄宿在杨岗中学,每星期只能回一次家。

    逢到他回家的日子,奶奶总是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他。

    一看到加根的身影,老人家就挪动双脚,颤巍巍地迎上前去。拉着孙儿的手,“林林,林林”地叫个不停,抚摸着孙儿的脸蛋,看他长胖了还是瘦了,询问他在学校里的衣食住行。

    加根考上孝天县师范学校时,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便夸孙儿聪明,说孙儿有出息。但是,到了孙儿离家的日子,老人家又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离之苦和对孙儿的担忧,使得奶奶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