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野菜充饥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雨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下得人心烦意乱。

    家里唯一的雨伞让方红梅带到武汉了,王加根也懒得出门,不想去花园镇买菜。一日三餐吃面条,对付着过。白水煮面,加点儿油盐和酱油里面,就成了他填充肠胃的主打饮食。接连吃了几天,他感觉实在难以下咽。不仅没有食欲,而且见到面条就反胃,作呕,想吐。

    如果能够在面条里面加点儿青菜就好了。这样想着,他又起心去花园镇买蔬菜。打算到隔壁程彩清家里借把雨伞,上街一趟。

    翻出钱包,王加根又有些犹豫。家里的积蓄都给了方红梅,他只给自己留了五块钱。七月份的工资还不知道哪一天发,这么快就吃光老底,万一来了客人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又打消了上街买菜的念头。先撑着吧!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去花园镇买菜。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

    雨水沿着屋顶的瓦沟流淌,顺屋檐下坠,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流水声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麻雀的啼叫。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王加根站在自家客厅里,透过玻璃窗观看外面的校园,如同无人光顾的坟地一样死气沉沉。

    初三教室离得比较远,那里补课的情形他一无所知。

    菜可以不买,但水是必须出去提的。洗口、洗脸、洗衣、烧开水、做饭,都少不了干净的自来水。

    趁着雨声渐小、雨点不那么密集的时候,王加根一手拎一只塑料桶出门,打算去提两桶水回。去学校食堂门口水管与到部队抽水房门口水管,距离差不多,但王加根不愿意去学校食堂门口接水。他不想让补课的教师和学生见到他在校园里晃荡的身影。

    沿着火砖头铺成的甬道走向学校大门时,王加根发现操场周边的野草疯长,与放假时相比,茂盛了许多。野草丛中,还可以见到蒲公英、车前草、马齿苋、荠菜之类的野菜。这些野菜他都认识,小时候他常到生产队地里挖这些东西回家喂猪。读小学时,他还吃过“忆苦思甜饭”,知道这些野菜也可以供人食用的。

    对呀!为什么不挖些野菜回家煮面条?野菜煮面条,肯定比白水煮面条好吃。野菜的味道并不比街上卖的蔬菜味道差呀!突然产生这一灵感,让王加根高兴起来。他把水提回家之后,就拎起平时买菜用的竹篮子,拿了把菜刀出门。

    他没有在操场周边挖野菜,而是直接去了校园外面的农田。田埂上、池塘边、庄稼地里到处都能找到野菜。因为连日下雨,土地浸泡得比较松软,挖野菜也特别容易。

    没多大一会儿,他就挖了满满一竹篮。

    在部队抽水房门口洗这些野菜时,广广黄问他挖这些野菜干嘛。

    “包饺子。”王加根撒谎说,“野菜包饺子好吃。”

    广广黄马上表示赞同,还补充说,广东人特别喜欢用野菜包饺子。

    回到家里,王加根把这些洗干净的野菜下到锅里煮面条时,一股强烈的辛辣冲上他的鼻根,泪珠从他紧闭着的眼角慢慢滑落。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有点儿心酸。

    从小到大,除了上小学时“忆苦思甜”时吃过野菜外,他还没有在家里的饭桌上吃过这种东西。没想到,他师范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之后,竟然不得不拿野菜充饥!小时候挖野菜都是用来喂猪的,现在挖回来,却是用来喂他自己。

    王加根天天盼着学校发工资。

    这天上厕所,他正好碰到了在学校带班的邹贵州,便随口问了一句:“邹会计,七月份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呀?”

    蹲在大便坑上的邹贵州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还想领工资?你欠学校那么多钱,还不够扣呢!”

    王加根有点儿尴尬:“全部扣吗?扣完了,我吃什么呀?”

    “你吃什么?我怎么管得了?自己去找地方吃呀!”邹贵州显然有点儿恼火,“你借的那两百块钱,是我从基建款里面挪出来的。学校马上要建围墙,修门房,等着钱用呢。”

    这事王加根知道,校长开会通报过。牌坊中学准备把现有围墙全部拆除,四周向外扩展,把西边的操场围进来。校园面积将比现在扩大一倍。另外,在正对花园镇的方向,开一个宽敞气派的大门,修建两间门房,一间供门卫住宿,一间作为传达室。以后邮差送报刊信件,就不用去办公室了,直接交给传达室。这项工程必须在暑假期间完成,新学年开学时,以崭新的校容校貌迎接第一个教师节。

    顺便交待一下,为弘扬中华民族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国务院决定,从一九八五年开始,将每年的九月十号定为教师节。

    学校建围墙修门房,也不缺少我这两百元钱吧!王加根撒完尿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与邹贵州理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我眼下确实有困难,学校每个月多少给我留点生活费,其余的都扣掉也没关系。账,还是得慢慢还嘛。”

    “你这不是说胡话?我这儿又不是银行!”邹贵州把手里的半张报纸对折,三下五除二地擦完屁股,提起裤子站起身,“银行贷款可以慢慢还,但那是要付利息的。学校的钱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各有各的用途。我刚才说过了,借你那两百元钱是学校的基建款,属专项资金。挪用专项资金,是违反财务制度和财经纪律的。万一检查起来,我没办法交待,搞不好还要受处分。”

    听到这儿,王加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看来,邹贵州确实有他的难处。但是,现实又摆在这儿,两百元的账债,他和方红梅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够还。要是全部扣光了,他们就得饿肚子。

    常言道,兔子急了也咬人。王加根从其他教师那儿听说,校长丁胜安家里建房子,找学校借过五百元钱,至今也没有还上。既然逼上了绝路,他也不想求情,说话反而硬气起来:“欠学校钱的不只我一个人吧?要扣就都扣!只要一视同仁,我没意见。”

    已经穿好裤子的邹贵州站在那儿,被噎得白眼直翻:“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没有一视同仁?”

    王加根没有正面回答,继续扁担揩屁股——横着来。

    他义正辞严地指出:“钱是我借的,你想怎么扣就怎么扣!但扣方红梅的工资,肯定没道理,她又没有找学校借钱。”

    撂下这句蛮话,王加根就气呼呼地走出了厕所。

    回到家里,他又感觉自己的态度有点儿过分。当初找邹贵州借钱时,别人二话没说,就把那么一大笔钱借给了你。你怎么能够忘恩负义,在别人面前耍横呢?但是,不耍横又能怎么办?他们夫妻俩要吃饭呀!还有敬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饿肚子吧。

    我为什么要借钱?要是不欠学校的账债,我就不用看邹贵州的脸色,不用受这样的窝囊气了。一触及那两百元钱的账债,王加根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白素珍。

    小时候想起妈妈,他总是双眼噙满泪水,脑子里是满满的思念,心里交织着温暖、甜蜜和幸福的感觉。而现在想起白素珍,他却眼里射出凶光,周身燃烧着愤怒,恨不得杀了这个歹毒的女人。

    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母亲,真是亘古未有,全世界少见,可偏偏让他遇上了。他能不心生怨恨么?特别是想起白素珍到处唾沫四溅地造谣惑众,红口白牙地说假话诬蔑他,他真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撕烂她那张无事生非的嘴巴。

    与邹贵州在厕所里“谈判”过后,王加根郁闷了好几天。平日他与邹贵州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不然的话,别人也不会主动帮他联系汽车拖家具。邹贵州既是学校会计,又是出纳,还是总务主任,学校的后勤工作他统管。教职工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他都得操心。因为王加根和方红梅常住学校,邹贵州对他们还格外关心。经常嘘寒问暖,询问他们生活上的困难,想办法帮助他们解决。

    邹贵州家住邹肖村。他是顶替退休的父亲,到牌坊中学上班的。他女儿在牌坊中学读书,一直在加根的班上。现在正参加暑假补课,马上就该上初三了。他的两个儿子还在邹肖村上小学。因为自己学历不高,书读得少,邹贵州对三个孩子寄予很大的期望。他不会教书,因此格外尊重书教得好的同事。在他看来,王加根和方红梅年龄虽小,却都是有能力、有板眼、有本事、有前途的人。形成这样的认识和印象,除了学校领导和教师们的评价,还有学生和家长们的反映,特别是他的宝贝女儿。女儿上小学时老是挑老师的毛病,现在回家却总是叽叽喳喳地说王老师这好,方老师那好,吵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在厕所里与王加根打嘴巴子官司,邹贵州的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王加根却当真了。两人因此搞得很不愉快。说真心话,他压根儿就没有逼王加根还钱的意思,更不会强行扣他们两口子的工资。那天在厕所里与王加根交锋过后,他马上就后悔了。回家与老婆说起这事,贵州还被老婆臭骂了一顿。

    不管怎么说,王加根是他们女儿的老师,还指望着别人关照呢。还有,两个儿子以后也会到牌坊中学,指不定又会在王加根和方红梅的班里。关系弄得这么缰,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现在别人有困难,借的是公家的钱,你邹贵州逞什么能?就算是找你借钱,别人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你也不能把人家逼得那么急。缓一缓又怎么了?你就是《白毛女》里面的黄世仁!

    七月份的工资拨下来之后,邹贵州没等王加根来找他,就拿着工资单和现金直接送到了加根的家里。

    王加根老大不快地签完字,等着邹贵州拿借条扣钱。

    邹贵州却把加根和红梅的工资全额给了他,并且大度地说:“下个月再扣吧!我知道你们眼下有难处。”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突然堵住了王加根的嗓子眼。他感觉鼻腔发痒,眼眶发热,泪水差点儿漫出来。他连声道谢,又不好意思地说:“上次真是对不起。我说话太硬呛,伤着您了。”

    邹贵州笑了笑,收好工资单和圆珠笔,连同多余的现金一起装进黑皮包,向王加根告辞:“今天修围墙的民工进场,我得去看看。走了啊!”

    看着桌上的钞票,王加根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钱真是重要啊!手上没有钱,再硬气的人也寸步难行。难怪俗语讲,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现在有钱了,王加根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可以去花园镇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牙膏、买洗衣粉,基本生活需求能够得到满足了。如果再奢侈一点儿,他还可以买一瓶劣质白酒,或者买点儿水果。他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能够吃饱肚子、衣服能遮住羞丑、冬天不至于冻着,就满足了。住宿方面,还是在师范学校分工时的想法:能够单独住一间房,有电灯照明,方便读书写作就行。

    眼下,他的物质文化生活需求都得到了满足,心情自然就畅快起来了。虽然没有实现补课、照校的愿望,但那毕竟是额外收入。有也可,无也行,不属于“维持温饱”的范畴。况且,假期他也并非无所事事。他可以写文章,去追求当作家的梦想;还可以去一趟武汉,看看在那里面授学习的方红梅。

    提到写作,这里又该多啰嗦几句了。

    自参加《澴水浪》首届优秀文学作品颁奖大会之后,王加根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一年多没有发表作品了。这一年多,他仍然在坚持业余写作。虽然因为工作繁忙,以及结婚、生病、家庭矛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写作经常中断,但始终没有放弃。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挑出一两篇手稿,用方格稿纸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邮寄给报刊编辑部。可投出去的稿件,要么被无情地退了回来,要么如泥牛入海,消逝得无影无踪。

    唉!文学虽然风光,但弄起来真不容易啊!

    作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的。有时,王加根真想打退堂鼓,放弃这种吃力不讨好、耕耘无收获的营生。可是,不弄文学,他业余时间又能干点儿啥呢?打麻将?斗地主?和身边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沉迷于赢了又输、输了又赢的赌钱游戏?或者加入程彩清开办的抹牌赌博“俱乐部”?

    王加根对这些别人乐此不疲的东西不感兴趣,总觉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无异于浪费生命。

    还是写作吧!还是投稿子到编辑部去碰运气吧!

    只要手头有写好的文章,他就天女散花般地到处邮寄。稿件投寄出去之后,再就是满怀希望的等待。结果,邮差成了他最牵挂的人。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只要不是在教室里上课,他都会准时离开办公室,前往学校大门口,等候那个穿着草绿色制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如果邮差已经提前来过,他就会到学校领导办公室翻阅当日的邮件,看有没有编辑部给他的回信。

    希望一次次地唤起,又一次次破灭。他从最初的痛苦和难受,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最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病愈出院不久,王加根收到一家省级文学杂志社编辑的亲笔来信,告知他的小说《小脚奶奶》初步选上,已交给执行编辑审定,叫他“暂勿投他处”。

    这篇小说是王加根以奶奶为原型创作的。奶奶去世之后,他一直非常悲痛。回首已经走过的二十年人生历程,他觉得,只有奶奶才是他最亲的人。回牌坊中学上班之后的好长时间,他白天想着奶奶,夜里梦见奶奶。满脑子都是奶奶老态龙钟的身影和悲怆愁苦的面容。慈祥的奶奶真的没有了么?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么?这种残酷的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王加根。为了排遣内心的烦忧,他想写篇文章纪念含冤离世的奶奶——这就是《小脚奶奶》诞生的缘由。

    收到编辑的亲笔信,王加根激动得小心脏乱跳,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他幻想着,如果这篇小说能够发表,他就买几本杂志样刊,到奶奶的坟墓前焚烧,以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

    可是,等了一个多月,这篇小说还是被编辑部无情地退回来了。随信只有三个字:经审退。

    编辑部退稿,以及无缘暑期补课和照校。三重打击,让王加根在郁郁寡欢中开始了他的暑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