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重大疏忽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王加根骑自行车赶上方红梅后,就主动放慢速度,拨动铃铛,示意方红梅上车。

    方红梅犟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到了自行车后架上面。

    从牌坊中学到邹肖村的土石路上,王加根骑得很慢,怕车子颠簸。穿过邹肖村,上了水泥路面,他就明显加快了速度。

    置身于秋天的田野,他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放眼望去,碧绿的秧苗一望无际,其间夹杂着金黄色稻谷——那是等待收割的中稻。池塘里的荷叶郁郁葱葱,点缀着粉红色的荷花和陀螺大小的莲蓬。早地里的棉花,结满了沉甸甸的棉桃,有的已经炸开,露出洁白的棉絮。芝麻一棵棵笔直地立着,绿叶和白花交相辉映,身上结满棱形的蒴果。红薯地里杂草丛生,有的已经被挖掘起来,一蓬蓬地堆放在田间地头。最打眼的还是鹤立鸡群的高粱,红的穗和绿的叶在秋风中摇曳。

    为了缓和气氛,王加根骑车时嘴不闲着,说的却是看电影的事情。

    他说,小时候除了盼望过年,平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看电影。每逢村里放电影,便如过节一般喜气洋洋。家家户户早早地吃过晚饭,太阳还没有下山,就搬出自家的板凳,到禾场上去占位子。兴奋而又焦急地等待着电影开演。电是发电机送的。每听到那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看到放影机旁的电灯亮起来的时候,整个禾场就会沸腾起来。大家欢呼雀跃,喊着叫着要前面的人在座位上坐好,等待着那块洁白的银幕上出现活动的画面……更多的时候,是到邻村或杨岗街上看电影。这样的日子,往往是大人小孩结伴而行。大家走在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上,前呼后应,一路欢声笑语,别有一番情趣。有人踩着水蛇了,吓得一声惊叫;有人掉进水坑了,传来一阵恼骂。但所有的不快,都会在电影开演时烟消云散。也有消息没有弄准的时候,到了那里扑了空,白跑一趟,扫兴而归。

    去杨岗街上,一般是为了看好影片。像《闪闪的红星》《红湖赤卫队》《卖花姑娘》这些轰动一时的片子,即使杨岗街上,往往也是放跑片。所谓跑片,就是同一部片子同一个晚上要在好几个地方巡回放映。为了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王加根在杨岗街上整整等了一通宵。电影放完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杨岗街上没有影剧院,放电影是在露天里。露天电影场正好建在一个山坡上。银幕在最下边的舞台上。看电影时不用带凳子,只要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在草地上,都能看得见。但人一多,秩序一乱,也容易出事故。王加根清楚地记得,放映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那天,电影场上人山人海,整个山坡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没有占到地盘,只有坐在农户人家的窗台上看。电影结束散场时,突然发生了骚乱。大片人被挤倒。哭嚎声、叫骂声响成一片。结果,有两个小孩在这次骚乱中被踩死了……

    “现在多好!看电影能够坐在宽敞空旷的电影院里,电影票又是单位买的,不用自己掏钱。”王加根触景生情地发着感叹。

    方红梅还是不理他,一直没有搭腔。

    到了花园电影院,王加根把自行车锁在街道僻静处,紧挨着一根电线杆子。然后,和方红梅一起进场。因为是集体买的票,座位的前后左右都是熟悉的面孔。大家互相打招呼,嘻嘻哈哈地就座。

    第一部影片是《香港一百天》。电影放到中途,突然停电了。整个电影院黑漆漆一片。头顶上和墙壁上的电扇也不转了,又闷又热。观众们叫苦连天,口哨声和咒骂声此伏彼起。

    王加根怕方红梅受热,叫她去入口处的大厅里转转,那里人少,空气流通,凉快一些。

    方红梅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王加根再次劝说时,她突然火了,吼道:“要去你去!”

    王加根无奈,只有陪在老婆身边,耐心地等候。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电影银幕前面才亮起了一盏昏暗的电灯,喇叭里开始播放流行歌曲《我的中国心》。

    王加根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小声哼唱起来。

    “神经病!”方红梅狠狠地挖了他一眼。

    王加根知趣地闭上嘴巴,停止哼唱,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完全没有了看电影的兴致。

    “我怎么得罪你了?我干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你凭什么对我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他真想大声地质问方红梅,以排遣心中的郁闷,发泄满腔的愤怒。不过,他还是忍下来了,没有发作。

    《香港一百天》放完之后,是戏剧电影《五女拜寿》。

    这种影片年轻人大多不太喜欢。放映没一会儿,很多观众纷纷离场。赵乾坤和他老婆小潘抱着小孩从加根夫妇面前经过,也准备出去。

    王加根见方红梅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的样子,估计她也没多大兴趣,于是好心好意地提议:“算了,我们也不看了。回去吧!”

    方红梅置若罔闻,没有理他。

    王加根又重复了一遍。

    “要走你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真是忍无可忍,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贱东西”。本想站起身离开,但想了一下,还是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不过,接下来他只看到银幕上有人影儿晃动,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放完,两人才别别扭扭地走出花园电影院。

    中山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根本没办法骑车。王加根推着自行车跟在方红梅的后面,一前一后往花园火车站的方向走。他们准备走火车站的人行天桥过铁路,这条路回牌坊中学最近。

    在火车站门前广场上,王加根看到路边有卖老鼠药的地摊儿,记起家里的老鼠药用完了。无人居住的新房里是少不了这东西的,不然的话,搬进去的那些物品就会被老鼠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停下脚步,叫方红梅在前面等他,然后支起自行车,蹲下身子挑选老鼠药。老鼠药有用红颜色纸包着的,也有用绿颜色纸包着的,价钱一样,都是一角钱一包。他不知道该买哪一种好。

    卖药的老头告诉他,绿纸包的是让老鼠吃的,红纸包的是让老鼠闻的。下药时,必须把两种药混合在一起,这样效果最好。

    王加根于是一样买了四包。付过钱,就赶紧骑车去追方红梅。

    人行天桥通常是供旅客进出站用的,而花园火车站的人行天桥有点儿特别。这座天桥的正中央有一道铁栅栏隔开,把天桥分成两半儿。一半儿供上下车的旅客使用,另一半儿的两端直接连到火车站外面,供路人通行。

    上天桥和下天桥全部是台阶,自行车通行不怎么方便。上天桥时,王加根把自行车的后轮提起来,让前轮着地,一蹦一蹦地往上推;下天桥时,他的双手得死死地拉住车龙头,以防自行车下溜,时不时还要带一下手刹。过天桥没一会儿,他就赶上了方红梅。

    方红梅嘴巴子噘得老高,不过,还是坐到了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骑上水泥路面,王加根实在忍不住,就问方红梅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方红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竟然抽搐着哭了起来。

    她哽咽着问:“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加根怔了一下,回答:“今天九月十号,是国家规定的第一个教师节。”

    “那农历呢?”方红梅进一步提醒。

    农历?王加根真没怎么关注。

    方红梅声泪俱下,哭得更伤心了:“今天农历七月二十六,是我的生日。结婚才几个月,你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王加根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方红梅一整天都闷闷不乐!难怪她中午执意要吃面条!生日吃长寿面,是长命(面)百岁的意思。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自己怎么就没有明白她的暗示和提醒呢?

    “该死!真是该死!”他轮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因为一只手握龙头,搞得自行车晃了好半天。

    他赶紧向老婆道歉,臭骂自己不是东西,又说了一大堆好话,方红梅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谈恋爱的时候,方红梅每年的生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刚刚结婚,就把老婆的生日忘记了呢?未必,结婚真的是爱情的坟墓?长此以往,他们会不会变得和程彩清夫妇一样,动不动就吵架打骂?

    进学校大门时,他们看见门卫老宁正在与英语老师邹金桥聊天。

    今天不上课,邹金桥怎么到学校来了?不会也是去程彩清家里抹牌赌博吧?王加根有点儿纳闷。他知道金桥平时不怎么喜欢抹牌,对赌博也没什么兴趣。

    休息时间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到学校里来干什么?

    邹金桥是邹肖小学民办教师。虽说这个学期才来牌坊中学代课,但王加根对他并不陌生,已经听到过不少有关他的传闻。

    邹金桥家住邹肖村,在家里是独苗。他父母一生只养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也惯出了一些坏毛病。

    从小到大,他好吃懒做。在家里横草不拿,直草不拣。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又娶了邻村一个女子做老婆。结婚最初两年,夫妻俩感情尚可。时间一长,就有了不和谐的声音。据村里人和熟悉他家情况的人讲,主要还是由于邹金桥嫌弃他老婆引起的。他一会儿说他老婆不孝顺,不守妇道;一会儿说他老婆不勤快,不会理家;一会儿说他老婆不会打扮,土里土气的……

    “他这都是胡说八道!”谈起邹金桥的家庭,与他同村的邹贵州总是显得愤愤不平,“他老婆要多贤惠就有多贤惠。长得也漂亮,比他牌面强多了。恰恰是他这个大男人,长得牙齿暴暴的不说,还没有人味,不做人香!”

    邹贵州说,金桥当民办教师时,工资总是一个人拿着用,从来不交给家里。他老婆有时来了月经,没有钱买卫生纸,不得不向公公婆婆伸手。金桥总是西装革履,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还在衣服上喷香水。见到年轻女人就酸眉醋眼,认得的,不认得的,都厚颜无耻地与别人打招呼,点头哈腰,说些不堪入耳的骚情话。特别是到牌坊中学来当代课教师之后,他又不是班主任,却动不动就到女学生家里去走访。深更半夜在外面鬼混,每天都是十一二点钟才回家。学校里给他分了宿舍后,他有时就一个人睡在学校里,夜不归宿。暑假期间正值农村“双抢”,又要割谷,又要插秧,金桥他爸和他老婆都在畈里忙,他却躲在学校睡大觉。

    邹金桥只有高中文凭,但英语成绩不错。邹肖小学办戴帽初中的时候,他一直担任英语教师。去年,牌坊中学因英语教师不足,曾打算把他聘来代课,但社会上流传他生活不检点,有作风问题,学校领导才放弃了用他的计划。今年,不知为什么又把他聘过来了,还让他到毕业班把关,教初三年级两个班的英语课。

    王加根和方红梅在门房前面停下脚步,听到门卫老宁与邹金桥聊天的话题,似乎与老鼠有关。

    “你说狠不狠哟!”老宁满脸通红地诉说,“我中午没吃完的饭菜放在桌子上,还用罩子罩着。刚看完一场电影回来,饭菜就被老鼠糟蹋了,连罩子都被掀到地上。白天都敢出来偷吃,你说狠不狠哟!”

    听说是这事,王加根马上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老鼠药,挑了一个红纸包和一个绿纸包,递给老宁。说:“我正好买了几包老鼠药,不晓得效果怎么样?你拿两包去试试吧!”

    老宁连声致谢,接过了老鼠药。

    “红纸包是吃的,绿纸包的是闻的。两种药要混在一起下,这样效果好一些。”加根现趸现卖,把售药老头教给他的秘诀传授给老宁。

    邹金桥听到这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对王加根说:“你上当了!什么吃的呀闻的呀,这两种颜色纸包的药,只有一种是真的,另一种是假的。卖老鼠药的都是这样真假搭配,然后让你混在一起下,一样可以把老鼠毒死,但他一包真药卖了两包的价钱。”

    王加根这才如梦初醒,觉得邹金桥的话非常有道理。

    真是无商不奸啊!连卖老鼠药的都这么狡猾。究竟哪一种是真药哪一种是假药呢?他又没办法分辨。还是只有听从卖药老头的建议,把两种药混在一起下。

    回到厨房兼卧室,王加根拎起炉子上的烧水壶,准备撬炉子做饭。很不幸,蜂窝煤眼儿全部是黑的,一点儿红光也没有——中午走得太急,他忘记了封炉子。

    王加根只好把炉子提到办公室门口,用铁撮箕装了些木柴、旧报纸和煤块出来,重新开始生炉子。

    恰在这时,又停电了。

    薄暮中的校园瞬间暗了下来,显得非常安静,死气沉沉的。

    方红梅早已饿得肚子叽里咕噜乱叫,也只有望炉子兴叹,饥肠辘辘的帮忙准备饭菜。

    这段日子,她厌食、嗜睡、反胃、呕吐的毛病神奇地消失了。而且胃口大开,饭量明显增大,总想吃鸡鸭鱼肉之类的荤菜。见到别人吃什么新鲜玩意儿,她就馋涎欲滴,恨不得跑过去抢。肚子饿得也特别快,一日三餐似乎已经不能够满足她的要求。难怪社会上骂某人嘴馋,就说“像害伢的”。

    怀孕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方红梅在房间里点了只蜡烛,借着昏暗的烛光切肉,削冬瓜皮,掰豇豆,剥大蒜。炒菜前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敬武也从外面回来了,但炉子还是没有生着。

    炉膛里的木柴都成了灰烬,煤球却没有燃烧起来。方加根面对不争气的煤炉子,气急败坏,但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把菜拿到食堂去炒吧!我实在太饿了。”方红梅提议。

    王加根稍作迟疑,也别无选择,只得放弃重新生炉子的打算。他和方红梅一起回到屋里,拿的拿盘子和碗,端的端切好的菜,前往学校食堂去借灶做饭。

    因为筹办中午的“鸿门宴”过于劳累,散席之后又收拾了半天残局,清洗杯盘碟筷锅碗瓢盆,三个炊事员都没有去看电影。中餐和晚餐,他们享用的是客人们没吃完的饭菜和没喝完的白酒啤酒。虽是残羹剩饭、残杯冷炙,但汇集起来还是挺丰盛的。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红光满面。酒足饭饱之后,还美美地睡了一觉。

    王加根和方红梅来到食堂时,只看见聋子聂师傅一个人在烛光下洗碗。小朱和肖金平在隔壁下跳棋。

    听过借灶炒菜的要求,聂师傅二话没说,赶紧把锅洗干净,把灶膛的火点燃,又拿出学校食堂的油和盐,叫他们随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