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个女儿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恢复工作没几天,白素珍就参加了保定制线厂组织的集体旅游。

    参加集体旅游的人员范围为本厂在岗职工,不允许带家属。

    这样的规定,与部队干休所正好不一样。部队干休所组织老干部旅游,要求必须有家属陪伴,还会安排医生和一些年轻的战士随行,各方面的事情考虑得比较周到,让参加旅游的人觉得省心。

    白素珍是第一次参加工厂组织的旅游,不清楚组织者会提供哪些服务,所以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光路上吃的东西就采购了一大堆,蛋糕、饼干、馒头、桃子和二十个毛壳鸡蛋,老马还专门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上。除了换洗的衣物,她还带了人丹、清凉油、风油精、梅苏颗粒、止痛膏、感冒冲剂、感冒胶囊、红霉素和黄连素药丸,俨然自备了一个“医药箱”。

    通知的出发时间是凌晨四点钟,可白素珍整晚上都没有睡好。凌晨一点半,她就起床了,这摸摸,那弄弄,检查该带的东西是否都带上了,然后又切了一大盆喂鸡的蔬菜。好不容易捱到三点钟,就让老马骑自行车送她去单位。

    保定制线厂大门口停有一大排大巴车,每辆大巴车的挡风玻璃上都贴有号码。白素珍应该坐五号车,但她东瞄西瞅,不知道五号车停在什么地方。

    张瘸子立在一辆车子旁边,看样子是旅游的组织人员,但他瞄了一眼白素珍,就像对待陌生的路人一样,不理不睬。副厂长岳威这时走了过来,指引白素珍上了五号车。

    因为担心自己晕车,她上车就吃了两片晕车药。开车之后,又每隔两个小时吃一片。

    这只庞大的车队开始向青岛进发。因为不时有车子抛锚,或者有人要上厕所,或者有人晕车呕吐,车队只能走走停停,行进的速度非常慢。

    快九点钟的时候,白素珍感觉肚子有点儿饿,就拿出提兜儿里的烧鸡,掰下一只鸡腿啃起来。

    “怎么这么味啊?”坐在她身后的罗班长突然叫了起来。

    “是鸡肉味吗?”她回过身问。

    “不是。好像是哪个放了一个屁,这么臭!”

    白素珍翻出提兜里用塑料薄膜包着的烧鸡,看到鸡肉上面粘乎乎的,颜色变绿了,散发出一股怪味。会不会是这些鸡肉坏了呢?想到买这两只烧鸡花了十八块钱,扔掉实在太可惜,何况鸡肉吃在嘴里似乎也什么异味儿。她还是勉强把那只鸡腿啃光了。为防止食物中毒或者拉肚子,她又赶紧吃了两粒红霉素和两粒黄连素药丸。

    中午十二点,大巴车停在一个加油站里。大家纷纷下车,拥拥挤挤地去上厕所,然后站在屋檐下或者树荫下乘凉透气。

    白素珍上过厕所后,回到车上继续吃她的烧鸡。

    罗班长在加油站里蹓跶了一圈,也上了车,一进车厢又嚷了起来:“怎么这么味?”

    她皱起眉头,寻着气味走到白素珍的身边,指着她手里的烧鸡说:“就是你的烧鸡!臭了!”

    白素珍半信半疑,把烧鸡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让其他同事闻了闻。

    大家都说味了,变质了,这样的鸡肉不能吃。

    白素珍这才站起身,拎起装有烧鸡的塑料袋,下车扔进了垃圾箱。丢鸡的时候,她感到特别心疼,责怪老马买得太多了。返回坐下之后,她又开始吃黄连素和红霉素。

    谢天谢地!一路上,她既没有拉肚子,也没有食物中毒。直到汽车进入qd市区,也没有不舒服的症状。

    接下来的几天旅游,没什么让人特别惊喜的。

    他们住在qd市粮食局招待所的一个大会议室里,一日三餐都比较简单,勉强能填饱肚子。在市内逛商场,购物。去崂山风景区看山、看海、看树、看瀑布、看别墅。由于没人带照相机,照相得花钱请景区的摄影师。照完相之后,还得等着取照片——快的要两个小时,慢的得次日再去跑一趟。

    旅游结束返回bd市,又开始投入到紧张而又繁忙的工作中。

    白素珍还是在包装车间上班,但干的活儿已经不局限于包线和折盒了。因为订单有限,这些活儿不饱和,干着干着就无线可包,也不需要折盒。于是,包装车间的工人就被派往其他车间帮忙,有时去漂染车间,有时去织带车间。说白了,搞包装的就成了打杂的。

    白素珍再也不敢提换岗位的事了。龙厂长、岳威和张瘸子见了她就有气,背地里骂她是“臭娘们儿”,连请客送礼也不奏效了。

    有一次,她拿了两盒茶叶送到龙厂长家。

    龙厂长本人不在,是他爱人收下的。

    第二天,龙厂长就把茶叶带到工厂里,差人把她叫到办公室,毫不留情地退给了她。

    看到厂领导不待见她,车间主任和罗班长也不把她当一回事。重活、累活、脏活总是安排她去干,让她吃了不少哑巴亏。

    白素珍又去找税务局刘局长,诉说自己在制线厂所受的屈辱。

    刘局长双手一摊,感到很无奈,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他还推脱说,税务局也没有多大的权,根子不硬,震不住制线厂。

    “如果你是劳动局或者人事局安排的,他们就不敢这样欺负你了。他们现在这样做,实际上是对我们税务局有意见,不满意我介绍你去他们那儿上班。”刘局长直白地说。

    工作上的事情如此不顺心,家里的事情更是烦死人!

    马杰返回柳州之后,不仅不按白素珍的要求给家里寄钱,还发电报回来向老马要钱。理由是,他这次回保定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马红结婚的时候,家里给了她六百元钱,还有四床被子、一个圆桌和一个大衣柜。而他在柳州结婚时,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给他。他要求做父母的对儿女“一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搞得大家心里不快活。

    “他怎么不跟加根加枝比!加根结婚,加枝出嫁,我们还不是没有给一分钱?”白素珍生气地对老马说,同时也非常后悔。

    当初老马摔伤后,就不该让张国强给马杰发电报。如果不发电报,或许马杰至今还在“玩消失”,也就不会向他们要钱了。

    老马也觉得马杰太过分,于是给他回了一封信,骂他不孝顺,从来不体贴老人,还把老人当成摇钱树。骂他找了个拖儿带女的老媳妇,是自作自受,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不要厚着脸皮啃老人。

    “都怪马红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挑拨离间!”白素珍又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二女子。

    当初马红出嫁时,好多人都劝白素珍不要给她钱,但白素珍心太软,没有听。看到部队分给张国强结婚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就让他们把家里的大衣柜和圆桌拖了去;考虑到马红的单位倒闭了,暂时没有工作,又狠下心送给她六百元钱。没想到,马红不仅不领情,还把这些事情告诉马杰,鼓动马杰来找两个老的扯皮。

    马红真是太可恶了!

    上次在老马面前红口白牙说假话,现在又冒出这档子事情。

    白素珍准备抽个时间去军人俱乐部,问问马红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还没有动身,张国强却来到家里。

    他不无遗憾地告诉两位老人,马红怀的是葡萄胎,住进了二五二医院,准备做流产手术。

    “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白素珍在心里幸灾乐祸。

    不过,毕竟是自家女儿,她也不能把这种情绪溢于言表。反而表现出非常着急的样子,和老马一起去医院看望马红。

    在马红住院期间,她还一直在家里做好吃的送往医院,给马红补充营养,悉心照料。

    马红出院后,张国强接到命令,要赴bj参加亚运会值勤任务。

    考虑到马红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军人俱乐部太孤单,白素珍又主动提出,让马红搬回部队干休所家里住。

    说实话,白素珍提出这个建议心里是很矛盾的。想到自己受了马红那么多的欺负和侮辱,还要让她回娘家与自己一起生活,白素珍就感到委屈,可不让马红回娘家住,她心里又感到不安。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马红与白素珍作对,可能因为她们不是亲生母女,没有血缘关系。但白素珍十月怀胎生下的另外两个女儿,为什么也让她不省心呢?

    马颖已经上初中了,学习还是不用功。

    有一天晚上,白素珍去税务局值班的老马那儿玩了一会儿,回来时已经九点多钟了。她悄悄地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见饭桌上杯盘狼籍,碗筷都没有收。

    马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神情专注,连妈妈站在她身边好半天都没有发现。

    白素珍因此感到很伤心。平时总在嘱咐马颖少看电视,讲了那么多看电视影响学习的道理,她就是听不进去。

    马颖不上进不说,还好吃懒做。要是大人做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她就自己单另重新做,丝毫也不嫌麻烦。可要是叫她干家务活,她又老大不高兴。马颖睡觉的房间,总是乱得如猪圈儿。特别是做作业的那张桌子,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打开三个抽屉,简直就像三个垃圾筐。

    白素珍经常教育她,要把自己的房间和学习的地方收拾干净利落,但马颖总是当成耳边风。说多了,她就捂着耳朵不愿意听。

    厌学,贪嘴,懒惰,固执,邋遢,简直一无是处。如果说这孩子还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嘴巴子比较甜,会待人接物,能和妈妈亲近。

    白素珍一生气,她就跟着掉眼泪,马上承认错误,请求妈妈原谅。只有这方面,比加枝要强一些。加枝一旦与白素珍争吵起来,总是黑着脸顶嘴,恼羞成怒,露出一副凶相,要吃人一样。

    加枝已经两年多没给家里来信了。

    据她大学时的同学讲,加枝在美国一切都好,而且生了第二胎,是个男孩儿。

    白素珍听过后,丝毫也没有喜悦的感觉,因为这个喜讯,并不是加枝写信告诉她的。只要加枝不来信,不向她承认错误,她就难以释怀,不肯原谅加枝对她的精神虐待。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对不起加枝,让她恨之入骨,两年多对她不理不睬。

    加枝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狠毒,如此冷酷无情,变得六亲不认!她为什么会不要事业,不要学业,贪图享受,宁愿当个生儿育女的机器!她之所以变成这样,是不是受了张德林的影响?或者是因为德林的家人挑拨?

    白素珍不远千里到hljhg市,找到张德林家里,本想探听加枝的消息,结果什么情况也没有了解到。之后,她又多次给张德林的父母写信,但周家一封信也没有回。

    白素珍感觉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如果张德林是个懂事的女婿,好好做加枝的工作,也不会使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搞得这么缰。如果德林的父母比较开明,来信讲讲加枝和张德林在美国的情况,劝说他们给老人多联系,也不会搞成今天这种局面。

    想到这些,白素珍就恨张德林,恨德林的父母,总想用什么方法狠狠地报复他们一下。她想过写信把他们痛骂一顿,或者去hg市大闹一场,甚至死在他们张家,但冷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妥当。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张德林本人写封信。可每次开了头之后,又不知道该如何写。提起笔来就心烦意乱。骂女婿吧,怕他因为置气不理她;在女婿面前诉苦,又觉得难以引起他的同情。最后,还是决定吓唬吓唬他。她警告张德林,如果收到信后不回信,她就不认他这个女婿,还要去hljhg市找他父母闹。

    “收不到加枝的来信,就感觉天要塌了。这种想法是不是太愚蠢呢?”白素珍有时这样扪心自问,“自己付出一生的心血抚养她,供她读书,是为了让她发挥聪明才智,成就美好人生,创造幸福生活,为父母争光,为她自己争气。虽然她现在学业和事业都荒废了,成了一个生儿育女的机器,但只要她自己觉得幸福就行了。我又何必要成天去为她生气呢?她参加工作之后,虽说没有孝敬老人,没有向家里尽义务,但也没有像马杰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家里要钱呀!现在的儿女,不可能为了老人去牺牲自己的利益,只要他们不想方设法搜刮盘剥老人,就谢天谢地,算是孝顺的了。”

    白素珍每次检查马颖的作业,或者看到小女儿不及格的试卷时,也会勾起她对加枝的思念。

    小时候的加枝学习多么自觉,成绩多么好啊!在学习方面,加枝从来没有让大人操心过。辩证地看,大女子的优点还是很多的,但她为什么会恨生她养她的妈妈呢?

    加枝出国时,把日记和信件都留在了家里。这些日记和信件,现在都成了白素珍的精神食粮。只要有时间,她就翻出来看。通过了解加枝的心路历程,对女儿进行研究,探究女儿恨她的原因。

    从加枝与张德林的通信中,白素珍看到了女儿对她的评价。

    优点:乐观,活泼,爱说爱笑,聪明能干。

    缺点:固执,任性,随心所欲,说一不二,得理不饶人,秋风扫落叶般的严厉。

    白素珍对女儿归纳的优点是比较认可的,但不承认加枝说她的那些缺点。再说,就算她身上确实有缺点,作为女儿,也应该原谅自己的妈妈呀。加枝怎么能因此就忘掉母亲的养育之恩,把自己的妈妈视同路人,甚至用精神虐待的软刀子来杀死生她养她的母亲呢?难道加枝的心肝真的变黑了?未必她生来就是一副黑心肝?她的性格真像她的生父王厚义,自私,冷酷,心硬,歹毒。

    上帝真是不公平啊!自己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女儿,怎么会继承了她生父的罪恶基因?

    每天睡觉醒来时,白素珍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加枝。

    有时,她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想念加枝。等饭做好了,本来准备喊马颖吃饭,却不由自主地喊成了“加枝”。她恨自己没出息,这么痴情痴意。

    加枝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你,你为什么要去思念她?有时,她也确实想不通,加枝这么长时间不理她,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未必真的想用精神折磨来置她于死地?那么,她又该如何应对呢?可怜巴巴地去求女儿孝顺她?能起作用么?

    好心烦啦!她真希望自己即刻停止心跳和呼吸,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是,自己解脱了,马颖怎么办?老马怎么办?至少他们父女俩眼下还需要她,少不了她。

    活着,白素珍觉得很痛苦;死去,她又不甘心。

    她因此经常烦躁不安,无端地找老马闹别扭。有时闹得两个人整夜不睡觉。老马一发脾气,她就哭。她哭,他也陪着掉眼泪。有时她又觉得不应该这么互相折磨,自相残杀。因为她和老马并无个人恩怨,没有原则性的分歧和矛盾。老马感恩于她对他的照顾,她也很感谢老马对她生活上的体贴和关怀。她下决心不再与老马闹别扭,要陪伴他安度晚年,和他一起把小女儿马颖抚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