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精神折磨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一九九二年快过完的时候,马军退役回家了。

    当兵三年多,他没有立过一次功,没有得过一次奖,挨批评、关禁闭倒不计其数,因为晚上翻院墙出去买酒喝,还受过一次处分。

    当初送他去当兵,主要是考虑到他学习成绩差,考大学没指望,又成天抽烟、打牌、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不正搞。父母管不了,就把他交给部队,但军营生活并没有让他有丝毫的改变。三年多下来,除了部队发的三百二十元复员安置费,再没有其他的收获。

    离开高中去部队当兵时,马军还是非常高兴的。因为再也不用坐在教室里听课了,再也不用做作业了,再也不用参加各种考试了,还可以到部队里痛痛快快地玩几年。在他的想象中,军营生活充满了神秘色彩。潇洒的军装,整齐的步伐,嘹亮的军歌,就像电影电视里常看到的那样。直到来到位于heb省清远县的驻军部队,他才发现真正的军营生活与他的想象相差甚远。严肃紧张,枯燥乏味,单调无聊,如同电脑编好的程序,每天的日子过得都差不多。

    早晨六点钟起床,叠被子,出早操,洗漱,做卫生,吃早饭。七点钟开始上课——也就是训练,排队,报数,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跑步。午饭过后,休息个把钟头,又开始队列训练和体能训练。俯卧撑,仰卧起坐,单腿深蹲,单杠引体向上,投弹,射击姿式。下午六点钟吃晚饭,自由活动一会儿。七点钟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接着训练到晚上九点钟,再才能洗了睡觉。到了九点半,营房宿舍就熄灯了。训练严格又艰苦,生活条件还比较差。战士的伙食标准不高,吃不上大块儿的鱼肉。萝卜、白菜、莴苣、土豆之类的蔬菜中加几片肉,就算作荤菜了。新兵吃菜时,如果夹到肉片了,不能直接往嘴里塞,得先向班长报告。班长让你吃,你才能享用。不然的话,就会受到班长严厉的训斥。

    除此之外,部队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方,吃饭前拉歌——这是铁定的。集体大合唱,而且声音必须洪亮。如果唱歌的分贝达不到首长的要求,对不起,全班甚至全连到操场上跑两圈,再唱,直到声音洪亮才能进食堂用餐。再就是上厕所。公共厕所是成排的蹲坑加尿池,离连队还有老长一段距离。为了充分利用好这段距离,班长规定,上厕所必须走正步。不然的话,就要受处罚。因此,从连队宿舍到厕所的那段土路上,啪啪的正步声总是响个不停。

    散漫惯了的马军刚入伍时感觉处处不适应。他三天两头挨批评、关禁闭,有时还要挨揍。虽说部队的纪律规定不准搞体罚,反对军阀作风,但那些不怕事的教官还是置若罔闻。队列训练时,如果你步子拿错了,或者前后左右转的时候转错了方向,一个耳刮子就过来了。脾气不好的教官,还会轮起皮带抽人。趴在地上练习射击时,如果你的姿式不对,或者瞄准时偷懒,教官就会用脚踹、蹬、踢,打得你在地上直打滚儿。

    好不容易熬过了“新兵蛋子”的苦日子。分到连队后,又要学习什么专业知识。厚厚的资料,频繁的考试,严酷的处罚。这比在操场上训练更让马军难受。他是怕读书才到部队来的,结果,在部队里还是要读书学习。随便挑个专业,混吧!能学多少是多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内心里早已在打退堂鼓,希望着快点儿退役。

    盼星星,盼月亮,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马军退役回家后,又遇到了一个新难题。那就是他没地方睡觉。家里只有三间卧室。大卧室里住着老马和白素珍。两个小卧室分别被马红、马颖占用了。再只剩下客厅、厨房和卫生间。没办法,马军只能在客厅里睡沙发。为这事,又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本来呢,马军对自己睡沙发不是特别在意。只要困了,在哪儿他都能酣然入梦,睡得像死猪一样。可他姐马红却看不下去,出头为他打抱不平。

    这天是厂休日,马红没有去上班。见白素珍和马颖先后出了门,家里只剩下老马、马军和她。马红就开始向她爸发难,质问道:“你们是早就商量好了,让马军在客厅里睡沙发吗?”

    老马望着二女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明白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军对姐姐的意图心领神会,露出满脸的委屈,不高兴地对他爸说:“从明天开始,我去同学家里睡觉。”

    老马当然不同意,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这姐弟俩。

    等到了晚上,他才小心小心翼翼地征求白素珍的意见。

    白素珍听过老马的陈述,知道是马红在故意惹事,挑拨离间。她怒火中烧,当时就想冲到马红的房间,指着这女子的额头把她臭骂一顿。但是,为了家里的和平与安宁,白素珍还是克制着,忍气吞声,思忖如何想办法息事宁人。

    吃过晚饭,白素珍把小女儿马颖约出去散步。路上,她开始做马颖的工作,劝说她和马红睡一个房间,把她那间卧室让给马军。

    “不!我一个人睡惯了,不愿意和马红挤在一张床上。”马颖噘起嘴巴子,不高兴地予以拒绝。

    白素珍又苦口婆心地给马颖讲了好半天道理。

    “我不管这些!是你同意马红回娘家住的。马军为什么不能睡沙发?我有个女同学的哥哥一年四季睡沙发,都好几年了。马军为什么就不能在沙发上睡?”马颖振振有词地反问,理由来还一套一套的。

    白素珍觉得小女儿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她不想继续散步了,转过身子往回走。母女俩一起打道回府。

    回家之后,看到马红的房间里亮着灯,白素珍就让马颖回她的房间写作业,自己径直去找马红。

    她把刚才与马颖交谈的情况简单地讲了讲,又对马红说:“自你出嫁后,马颖就是一个人睡一间房,已经四年了,养成了习惯。现在她不愿意和你一起睡,我也没有办法。她还对我讲,她有个同学的哥哥一年四季睡沙发,也没什么不好。”

    马红沉默了一会儿,挑衅地说:“睡沙发肯定不舒服。那就让马军去他同学家里睡吧。”

    “这绝对不行!”白素珍当即反对,“马军自制力本来就很差。如果离家到外面睡,与那些混小子搞到一起,通宵达旦地打牌、抽烟、喝酒、胡闹,惹出什么事情来,那就更麻烦了。不管怎样,他都必须留在家里,绝对不能在外面过夜!”

    马红不再吱声,内心里却准备隔岸观火,看热闹。

    白素珍无言地退出马红的房间,又去找小女儿。她再次苦口婆心地做马颖的工作,叫她放懂事一些,不要让妈妈太为难。

    马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鼻子。

    小的工作做不通,大的又不肯让步。白素珍气得浑身发抖,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想发火都找不到出气的对象。

    正在这时,马红蹭过来了。她满脸堆上虚假的笑容,对白素珍说:“妈妈,你也不要逼妹妹了。既然妹妹坚持要一个人睡一间房,那我就睡客厅吧!让马军去我那间房里睡。”

    白素珍知道马红是在试探她,生气地吼道:“我管不了!你们自己想咋办就咋办!”

    马红又不说话了——她内心里当然不愿意在客厅里睡沙发。

    母女三人都沉默着,各人想各人的心思。

    这有点儿像现代京剧《沙家滨》中“智斗”的场面。

    过了好一会儿,白素珍又问马红:“是马军对你讲,他不愿意在客厅里睡沙发吗?”

    “没有啊!他没有说不愿意睡沙发。”马红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挑起这事,让我为难?”

    还没等马红回答这个问题,马军从外面进屋了。

    “马军回来得正好。”白素珍马上对他说,“你过来坐下,我们商量一下你的住宿问题。”

    她首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同意马军去外面睡觉,接着问马军:“当初你复员回家时,自己提出愿意在客厅里睡沙发,怎么现在又突然变卦了呢?如果你不愿意睡沙发,那就让你姐回军人俱乐部。你去睡你原来的房间。”

    “算了!算了!我不去外面住,就在客厅里睡沙发。”马军赶紧表态,“反正姐夫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等姐夫毕了业,马红回她自己的家,我再去住我以前那间房。”

    白素珍听到这儿,高兴地说:“还是我们家马军懂事,还是马军乖,能体谅爸妈的难处。这事就算定下来了,以后大家再也不要提。”

    事情终于解决了,白素珍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她本来想把这事儿的处理结果立刻告诉老马,让老伴儿早些宽心,但老马去税务局值班了,明天上午才能回来。

    这事只能等明天再告诉老马了。

    第二天中午,白素珍下班回到家里。刚进门,腰间系着围裙正在炒菜的老马就喜笑颜开告诉她,孩子们睡觉的问题解决了。

    白素珍感到很奇怪,这事她还没有告诉老马呢,他是怎么就知道的?

    “马红说,她做通了马军的工作,马军愿意在客厅里睡沙发。”

    一听老马这样讲,白素珍心中的怒火腾地就燃起来了。

    马军复员回家时,明确表态愿意睡沙发,之后也没有提出异议。完全是马红故意在家中挑事,给两个老的出难题,搞得她和老马整天唉声叹气,弄得马颖伤心落泪。她用自己的智慧和魄力,好不容易把这事摆平了,马红又跳出来,在老马面前卖乖,把功劳揽到她自己的名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素珍冲到马红的卧房,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平静的话语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抖落了一遍,声色俱厉地对马红讲:“你已经出嫁四年了,现在回来是个客人。既然住在这里,你就要为这个家的安宁着想。如果你再故意挑事,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搞得大人小孩不得安宁,那你就回部队你自己的家里去住。”

    马红明知自己理亏,红着脸一句话也不敢回。

    住宿的事情总算搞定了,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又摆在了老马和白素珍的面前——帮马军找工作。

    他们当初之所以愿意掏五百元钱开后门,想方设法让马军去当兵,除了前面讲的那些原因以外,社会上还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就是退伍军人能够安排到“西郊八大厂”工作。

    提起“西郊八大厂”,保定人都会津津乐道,露出满脸的骄傲和自豪。这八个大工厂是新中国实行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产物,全部建在bd市西郊。它们不仅是新中国工业的摇篮,也是bd市飞速发展的发动机。借着“西郊八大厂”的荣光,保定的经济一直占据着heb省老大的位置。

    保定钞票纸厂是中国唯一的钞票纸生产企业,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钞票纸专业生产厂家之一。保定化纤厂是中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型化学纤维联合企业,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粘胶长丝生产厂家之一。保定热电厂是华北地区第一座高温高压热电联产厂,和唐山热电厂、hd热电厂一起供应着整个华北平原的电力。保定第一棉纺厂实现利润多次位居全国同行业第一,纳税额连续六年进入全国纺织业前十名。保定第一胶片厂是新中国第一个胶片厂,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百多个“第一”,研制出中国第一代彩色胶卷——“乐凯”胶卷,与日本富士、美国柯达并称为世界胶卷“三巨头”。保定变压器厂是中国最大的变压器厂,其多项生产技术填补了国内空白,包括国家电网在内的国家大型电力系统所使用的变压器大多为该厂所生产。保定蓄电池厂是中国最大的小型军用铅酸蓄电池制造企业,生产的风帆牌蓄电池可谓家喻户晓——好马配好鞍,好车配风帆的广告语人们耳熟能详。保定铸机厂是中国铸造机械行业的龙头企业,曾因生产指标完成出色而受到国家第一机械工业部的表彰……

    进入“西郊八大厂”工作,是无数保定人梦寐以求的愿望。每天快到上班的时候,保定东风路上全都是往西去的自行车。朝霞中的自行车流这幅画面,成为bd市一道独特的风景。如果年轻人在八大厂工作,找对象的标准都会提高一大截儿。

    这些赫赫有名的企业,马军竟然一个也不想去!他的理由是,自己既没文凭,又不懂技术,进“西郊八大厂”只能当个普通工人。而普通工人干的都是体力活儿,又苦又累,没劲儿。他希望父母拿钱去跑路子,帮他找一个坐办公室的轻松差事儿。

    白素珍听他这么讲,当然很生气。

    马军退伍时,部队发的复员安置费他一分钱也没有交给家里,全部留在自己手上花。现在,他居然提出让父母拿钱帮他找工作,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为了不与马军发生正面冲突,她煞费苦心地写了一封信,让老马交给马军。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马军:

    今年十月二十七日是你二十三周岁生日。你已经是大人了。一个小伙子,应该有男子汉的志气。最起码,在生活上要做到自强自立,能吃苦耐劳,勤俭过日子,踏踏实实地生活。要为抚养你的父母尽儿子的孝心,为你的妹妹尽哥哥的责任,还要准备为将来的妻子尽丈夫的义务。

    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要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去发奋努力。你也许有你的理想,可是你并没有去发奋,没有努力去实现它,而是稀里糊涂地混到了读高中。为了你能进“西郊八大厂”工作,我们花五百元钱开后门让你去当兵。可是,你去部队并没有把兵当好。不仅没有立功受奖,还因为翻院墙出去买酒喝受了处分。如果不是你姐夫托关系找熟人,那些处分材料还会装进你的档案袋里。你说说,花钱开后门让你去当兵,你自己有什么收获?你又给了老人什么安慰?

    总而言之,你学没有上好,兵没有当好。接下来,就应该吃苦耐劳地工作,自力更生地奋斗,勤俭节约地生活。如果你不按这三句话去做,我们全家人都难以过上太平的日子。你去求人找工作,我不反对,也可以帮你。但是,你要我们再拿钱去送礼开后门,我不同意。因为部队发给你的复员安置费,你一分钱也没有交给家里。这事让我和你爸很伤心,也很寒心。安置费本来就是用来找工作的,而你却吃喝玩乐,挥霍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向我们伸手要钱,我们肯定不答应。

    如果你想不通,可以找我谈。我希望母子之间能用交心谈心的方式解决问题。如果你像你哥马杰那样扯横皮,那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的,甚至有可能弄得家破人亡。

    继母:白素珍

    二月十五日深夜

    老马不愿意把这封信交给儿子马军,也不肯退还给老婆,而是把信留在自己手里,好些天无声无息。

    白素珍因此非常生气。她不知道老马是怎么想的,葫芦底下到底埋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