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休无止的头疼和噩梦。
    被丈夫和儿子亲手送进监狱的事实。
    还有最后一刻，丈夫要用那么惨烈和决绝的方式，跟她彻底决裂的行为。
    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让她彻底崩断了脑中最后一根弦，完完全全没有了生的希望。
    既然活着那么痛苦，干嘛不给自己一个解脱呢？
    章玉英这人，为了年少时的一个执念，任性了一辈子，追逐了一辈子。
    到最后。
    她累了。
    她只想放过自己。
    章玉雄眼睁睁看着她说两句话的功夫，又疼出了一身毛毛汗。
    心里巨疼。
    小心翼翼触摸着她四肢关节上的绷带，声音发颤。
    “他怎么敢这么对你？”
    “他还是个男人吗？”
    看着一年时间不到，就从一个高贵优雅的贵夫人，苍老得像个皱皮核桃一般的妹妹。
    还有她眼中犹如实质的疲倦和灰暗。
    章玉雄心里像被人塞了一把剪刀进去，绞痛得不行。
    章玉英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跟他没有关系，这本来是他要对自己施加的刑罚，是我……是我扑上去替他挡了……”
    “哥，你别怪他，这是我欠他的。”
    “以后，我跟他就一清二楚，互不相欠了。”
    章玉英说这话时，眼里已经无爱无恨了，只剩一片火焰燃尽的余灰。
    章玉雄如何看不出她的转变，心里又疼又无奈。
    如果说妹妹这辈子唯一的逆鳞是谁？
    那不用问，只有一个付国兴。
    “好，哥听你的，哥不怪他。”
    “还干净也好。”
    “以后，我们再也不受他所累，过自己清清静静的小日子，也是好事。”
    他们两兄妹，好像都随了曾祖爷爷的性子，一辈子，都用一个“爱”字，把自己困在了藩篱里。
    不得解脱。
    妹妹追逐了大半辈子，爱而不得。
    而他呢，连追逐的机会，都被自己亲手扼杀了。
    但他们俩好像又没有曾祖爷爷的好运，可以跟相爱的另一半，恩恩爱爱相守一辈子。
    反而吃够了爱情的苦。
    “哥，我没有机会过清清静静的小日子了，我如今这身体，就跟辆快要报废的破车一样，多开一里路，都要直接散架。”
    “如果以后还要让我用这么一副破败不堪的身体，丑陋又狼狈的活着，我宁愿去死。”
    “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就心疼心疼我……给我一个解脱，好不好？”
    “哥，我求求你了，我真的好疼……好疼……”
    伴随着妹妹的哀求声，章玉雄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就连双手都控制不住的发抖。
    脑子里有无数个小人在打架……
    可他听了一辈子妹妹的话。
    最终，还是不忍让妹妹失望。
    眼底泛起细密的血丝，如蛛丝网般迅速蔓延全眼，章玉雄哆嗦着嘴唇，张了几次口。
    最后，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无比嘶哑的一句话。
    “真的很疼吗？”
    章玉英本想狠狠点头，但她已经疼得没有力气了，于是猛眨眼。
    “嗯，疼得快要死掉了！”
    一大颗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从章玉雄眼里滚出来。
    他想到了当年的那个夜晚。
    当时的妹妹也是这样，在月光下，苍白着一张脸，绝望地望着他。
    “嗯，疼得快要死掉了！”
    就是这句话，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
    脑中被封存的记忆闪现出来，再看着眼前早已不复当年稚嫩娇小的那张脸，章玉雄的眼泪瞬间糊了满脸，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
    “别怕，有哥在！有哥在！……哥一定不让你再疼了。”
    一行清亮的液体，从章玉英眼角滑落，但她的嘴角，却是笑着的。
    “哥，你真好！”
    章玉雄心脏疼得快要爆炸，脸上哭着笑着，“哥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狼狈地抬手，用衣袖狠狠擦掉脸上的泪。
    然后低头，无比珍惜地捧着妹妹的脸。
    “这辈子，其实你很少真正求过我什么，很多时候，看似我在照顾你，保护你，其实，都是你在迁就我，包容我，引领我……”
    “现在，你好不容易求到我头上，我自然不舍得拒绝你。”
    “妹，哥答应你了，你安心走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喉咙已经堵得不行。
    全身都僵硬了。
    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伸出一只颤抖得不行的手，用无比缓慢的速度，关掉了氧气管的开关。
    又有眼泪从眼中滚出来，再从下巴处滴落，打在他捧着妹妹脸的手背上。
    “妹，下辈子，对自己好一点……如果可以，不要再爱了，找一个爱你的人就好……”
    章玉英刚才强撑着力气跟她哥说了那么多话，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鼻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
    大脑也越来越混沌。
    她知道自己即将得偿所愿，彻底解脱，嘴角愉悦地扬起了起来。
    眼中重新浮现出几分小时候才有的娇憨和任性。
    “哥，我们说好了，下辈子我还是你妹……”
    “请原谅我的自私，这辈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最后一个“了”字，她就缓缓闭上了双眼。
    嘴角仍然保持着上扬的幅度，但心跳监测器上，却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滴——”声。
    章玉雄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个猛子跳了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被狼狈绊倒在桌角处。
    桌面上的医疗器具稀里哗啦地掉落下来，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可他像是没有任何知觉般，只是捂着心脏，仰天张大了嘴，哭得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妹，你放心。
    就算到了下面，我也会拦在你前面。
    不管是遇见爸妈爷爷，还是付国云，还是那些因我们而死的人。
    让他们有什么怨，有什么恨，全部冲着我发就好……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医护人员满脸严肃地冲进来，对病人做各种急救。
    “肾上腺素1mg静脉注射准备……”
    “心脏起搏器，快！……加电压……继续加……”
    可不管医生再怎么加大电流电击，章玉英的身体都跟块毫无知觉的破布一样。
    胸膛不断抬起……落下……
    抬起……落下……
    但心跳监测仪上始终是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