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皆苦炎热,我爱春华凉&妈
作者:黑白狐狸   西关小姐最新章节     
    陈家娴这么想着,发了几张金阿婆年轻时的工作照在自己的小红书上。
    在一众因为歌颂爱情而获得的流量里,毫无意外的,没有任何水花。
    她的小红书经过长时间断更,现在只剩下8个粉丝。
    几个小时以后,陈家娴再看自己的账号,有个新赞。她急忙点开,发现这个用户的名字是系统自带的数字,头像还是灰色的,俨然一个僵尸号。
    陈家娴失望地把手机丢到一边,并认真开始思索,是否要厚着脸皮去蹭这波“旷世爱情”的热度。
    ……
    “因为西关小姐金毓成的爱情故事引发了广泛的网络传播,所以我们的第二个地标建筑物选择,是春华电影院。”关曦切换ppt,“具备极高的传播价值和网红潜力。”
    “春华电影院,就是我们要找的亮点。”
    “一百年前,在西关最富裕、辉煌的时候,春华电影院,是越城上流社会云集之地。它模仿西方大剧院的风格,全院真皮座椅,设有欧式内墙和包厢,甚至会场内铺设小管道喷射香氛,格调高雅。”
    ppt黑底白字,三个词:
    最新潮
    最时髦
    最豪华
    郁贲手里的笔转了一圈。
    “1932年2月14日情人节,春华电影院开业。当天,春华电影院放映的第一部电影是《alice in wonder land》,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爱丽丝梦游记》。”
    “但春华电影院的老板是侨居美国的越城人。众所周知,越城人喜欢好兆头……”现场响起善意的笑声,“梦游当然兆头不好,所以这部电影的上映名为——”
    “《春兆繁华》。”
    “这一天,全城轰动,一炮而红。‘春兆繁华’,就是春华电影院名字的由来。”
    关曦又切了一页ppt,上面一行字:
    人皆苦炎热,我爱春华凉
    “春华电影院是第一家有冷气开放的影院。”
    郁贲坐起身,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那时候哪来的空调?”
    关曦切换示意图:“春华电影院在内场均匀铺设管道装置,管道后放置冰块,再在冰块后方设鼓风器,冷风从管道中注入内场,这样,整个放映厅都舒适凉爽。”
    她补了一句:“越城人向来会做生意。”
    这段时间以来,郁贲永远焦虑紧绷的唇角,终于露出一点放松的模样。他用笔记下,转头嘱咐设计主管:“稍后查一下。如果我们重建春华电影院,可否把这个冷气设计应用露天街区中,既是复古噱头,也能为跑马拉松的人降温。”
    噱头。
    说到噱头,郁贲偏过头,瞥了关曦一眼。
    关曦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瞥。她想起,郁贲曾经嘲讽过,她从执着于格调,变成在乎噱头。现在想来,他当时也在自嘲。
    郁贲又说:“给我看一下建筑外观。”
    关曦直接把ppt拉到最后,露出黑白照片。
    郁贲起身站到照片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照片上的6层骑楼。
    再往下一页,是如今仅剩半片牌楼的样子。
    关曦说:“牌楼后面的地块荒废了,目前被占用作停车场。”
    郁贲见惯不怪:“很正常。体面的怀念没办法让它体面地活着。”
    关曦认同:“如果重建春华电影院,就必须让它能盈利。就好比一个人必须经济独立才有底气,不然仅仅依靠资金帮扶的话,政策稍微一变动,它就活不下去了。”
    从关曦的经验来看,不能自运营的文化产业,最终的宿命就是:
    荒废—被违章违建占用—成为烂地一块—关门大吉。
    最后苦苦等待下一次被“帮助”。
    体面的怀念没办法让传统文化体面地活着。
    郁贲嗤笑一声:“又要被骂了。我都能想象得到,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指着你我的鼻子,大骂我们打着文化的旗号行赚钱之事。”
    关曦无所谓道:“怕什么。这样的人,和痛恨科学家赚钱是同一批人。他希望文化永远站在神坛上等待救赎,恨不得变成小圈子的自嗨才好。如果真成了小圈子自嗨,他又要咒骂学阀垄断。”
    郁贲看着关曦半晌,说:“你不在乎。”他用的是陈述句。
    关曦点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要做的事情,别人怎么看我——”她笑了笑,“卓秀有自己的法务。”
    大不了打官司。
    不在乎,不代表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嘛。
    郁贲颔首,示意散会,合上手里的笔记本。
    选择春华电影院作为示范街地标建筑的事算是定下来了,会议室内众人心头都松快起来,开始发自内心地说说笑笑。
    郁贲活动了一下身体,瞥见关曦手机的来电显示一遍又一遍地亮起,而她只当作看不见。
    这个频率,她是被人骚扰了吗?
    报警了没有?
    郁贲蹙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随即强行移开目光,没有多问。
    ……
    两个小时以后,郁贲提着包走出办公室,刚好和端着水杯从茶水间回来的关曦打了个照面。
    郁贲提醒关曦:“明天就是中秋活动,你今晚最好早点回家休息。”
    关曦想了想:“也行。”
    她回办公室收拾东西。
    郁贲听见关曦的手机还在执着地响着。职场上没必要代入真情实感,他也不应该管闲事,但否定的念头转了几转,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几分钟后,关曦挽着包出门,看见郁贲还在,颇有些意外。
    郁贲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
    关曦按了“1”,又帮郁贲按下负二层,被郁贲制止:“明天中秋,我给司机放了假。”
    关曦“哦”了一声:“那你自己开车?”
    郁贲看了眼时间:“明天一早的活动,今晚我不回家,去睡公司宿舍。”
    他看向关曦。
    你去哪里?他用眼神询问。
    关曦对着反复振动的手机出神,点了点头,却没说自己去哪里。
    郁贲欲言又止,两人陷入沉默。
    郁贲背对着关曦,看着眼前逐一改变的电子数字。
    电梯门开了,郁贲回头看了关曦一眼,关曦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机依旧不断亮着来电显示,她没有接,不知在想什么。
    她应该报警。
    郁贲皱眉,随即克制住自己的思绪。
    他不该对同事,尤其是女同事,指指点点提出与工作无关的建议。
    他具备职业道德。
    临近中秋,玻璃大门外的月亮圆而大,沉静地高悬于夜空。湿润的晚风涌过空荡荡的大门,关曦今天穿着真丝半身裙,裙角被晚风卷起。
    虽然郁贲的心被骚扰电话搞得翻滚沸腾,但他的视线诚实地被飞扬的部分所吸引,随即又落在她被屏幕照亮的脸上。
    她嘴唇上只残余些许口红,疲倦的暗玫瑰颜色。疲倦使人亲近。
    郁贲出神片刻,移开目光,扶住电梯门:“走了。”
    关曦走了出去。
    出神的人不会知道自己被摄了心神。郁贲三步两步,追上了关曦的背影,却又在最后的时候止住了脚步。
    保持距离,别管闲事。他听到了来自理性的警告。
    随即,无视理性的警告,郁贲又是一步踏出去,踩在她的影子上,正是那片飞扬的裙角。
    “刚好顺路。”他听见自己说。
    两个人顶着明亮的圆月,一路无言。郁贲不露痕迹地留心四周。
    ……
    走了一会,眼前出现折断的石碑。
    关曦停下脚步,等郁贲并肩,指给他看:“这条街,原本叫寻凤里。”
    郁贲说:“现在叫长乐坊二纵路。”
    关曦点了点头,又指着另一边说:“这条叫有余巷。是不是比一横路好听?”
    郁贲点头。
    寻凤,有余,都是美好而古老的祈愿。
    面对美好的愿望,关曦经常紧绷而焦虑的面孔松弛下来,露出一点笑模样。
    她伸手抚摸折断的残碑,上面“寻凤里”三个字斑斑驳驳。
    郁贲把声音放轻:“……等这里改好以后,我们把‘寻凤里’三个字做成街道牌,钉在墙上。”
    郁贲是个解决问题的人。
    关曦站直身体,刻意放淡了声音:“你现实些。道路名很难改,需要与政府沟通。”
    这次却是郁贲染上理想主义色彩:“我们可以去和导航地图谈,在导航上备注古名。我认为,古老的美好祈愿,可以和现在便利的编号共存。”
    不知怎的,烦躁去了大半,关曦突然觉得有些愉快。是,郁贲是个商人,她自己也难免“做生意”。可在某些时刻,在月光下,他们又是纯粹的,袒露了一些愚蠢的理想主义和傻乎乎的真心。
    人本就是复杂的。被生活磨砺过的人,要更复杂一些,伪装得更多一些。
    但无论经历怎样的苦痛,人类永远有浪漫与理想主义的一面。
    关曦刚想说什么,斜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挡在两人面前。
    ……
    郁贲眼疾手快,把关曦拉到身后,就要反击,关曦却制止住他:“别。”
    下一秒钟,郁贲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瘦削的影子扇了关曦一个耳光。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郁贲伸手就要揪住那骚扰犯的脖子,可就在这时,关曦轻声开口: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