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苍生泪
作者:山中小住   绛天最新章节     
    吴将军单名一个恒字,年方三十有四,东州人氏。二十年前,定远侯奉皇命赴东州视察军情,在回程的路上遇到冻饿路旁的少年吴恒,遂把他带回府中,安排一个护院的位置略表他解决生存困境。
    吴恒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幼时识得字体,如果不是家乡闹灾荒,府第和粮仓被灾民劫掠,家人惨遭毒害,凭他的聪慧才识,也真能出人头地。他感激定远侯对他的再造之恩,尽心尽力的把看护定远侯府当成自己生命的全部,闲瑕之时也不忘习文练武,强化自身。奚昊天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吴恒不为身处逆境而颓废,遂把他收入军营锻炼,渐之随军征战。
    随着年岁的增长,吴恒展现了他不凡的才能,为奚家军献计献策,也获得了奚家军上下的认可和尊赏。定远侯喜他遇事冷静,能随机应变,即收他为随身副将,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
    奚景彦下山,随后征战北境,奚昊天很看重自己的这个孙儿,但又忧他年幼,行军征战缺少经验,思想再三,便把吴恒安排在孙儿身边,嘱咐一切以孙儿的安危为念。
    吴恒深知定远侯的心思,自是不敢怠慢,全心全意的辅佐少主。几番危难生死之交,奚景彦也自是从心里尊敬吴将军,一有军情或疑难事故,都得征求吴将军的意见。吴将军虽为将军,实为奚景彦的军师。
    此次征剿高欢乱军,吴将军自是随行。吴将军幼时经历东州的动乱,深切体会乱世对黎民的伤害,高欢乱军盘踞竹海,他比任何人都心焦,只愿尽快平定动乱,还天下一个太平。
    奚景彦说:“吴将军说得对,高欢其人,是我天朝的威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顿了一下,续问,“吴将军,朝庭另两支人马和西府军现在什么位置?”
    吴将军说:“西府军节节败退,现在已退至沙溪口,看样子是不想进攻了。魏远山按兵不动,只想着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现在只有詹进的詹家军和我军成倚角之势,对高欢形成包围。”
    奚景彦愤怒的说:“朝延数万兵马,却连区区一个高欢也奈何不了,说出去都是笑话。就因为各自为阵,谁也不服谁;没有统一的指挥,结果让一群流寇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可气!”
    吴将军说:“朝庭把征剿的指挥权给了少将军,可是西府军和禁卫营自恃势大权大,不把咱们放在眼中,各路军互不配合,这仗还怎么打?”
    奚景彦说:“皇上虽然暗示征讨高欢的总指挥权归我,却没有给我实权,我还奈何不了他们。但难道没有他们,就不攻打高欢了吗?”
    他一招手,说:“回营!立即联系詹进,商讨下一步行动。”
    “是!”吴将军说。
    “我就不信,没有他们,还就拿不下高欢了!”奚景彦说。
    两人翻身上马,朝军营驰去。
    话分两头,再说瑶峰和梁仙姐离了百花谷,一路东去。沿途所见,和来时一样,逃难的民众过了一批又一批。瑶峰觉得奇怪,按理说虽然西府郡西境不太平,却也不至于此。瑶峰决定问明原因,上次经过因为梁仙姐毒伤不能耽搁没有下马停留,这次两人有的是时间。
    瑶峰催马赶上一辆拖家带口赶着马车的父子,与其并行。瑶峰高声问:“大伯,请问你们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呀?”
    赶马车的老伯抬头看了一眼瑶峰,没有答话,低下头继续赶他的车。
    瑶峰瞧着老伯清廋憔悴的脸上毫无表情,妻子儿子等一家子都低着头跟着无语,却是不好再问。
    马车走远了,后面一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在一女孩的搀扶下走了上来,在瑶峰马前颤巍巍的站住,她看了瑶峰一眼,干咳一声,嘶哑着嗓音问:“公子,你们不是本地人氏吧?”
    瑶峰说:“老奶奶,我们是中州人氏。”
    “难怪。”老奶奶把拐杖在地上用力顿了几下,愤怒的说:“公子,你是不知道呀,我们竹海来了一个吃人魔王,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抓,有不从的,挥刀砍死。”她用手指着后面的人,“你看看,我们都是逃难的,好不容易从竹海逃出来,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现在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呀!”老奶奶伸袖擦泪,哭了起来。
    瑶峰大吃一惊,翻身下马,扶着老奶奶,急问:“奶奶,你说什么?吃人魔王?这怎么可能?”
    老奶奶只顾着哭,却是说不出话来,扶着她的女孩抱着她,也哭了起来:“奶奶,奶奶……”
    瑶峰手忙脚乱。梁仙姐也跳下马来,扶着老奶奶,轻声说:“奶奶,您别急,您慢慢说,谁是吃人魔王,这都怎么回事呢?”
    老奶奶停住哭声,抓着梁仙姐的手,急着说:“姑娘,你是不知道,那天杀的高欢,好好的上州不住,跑到竹海来祸害。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不说,还要把人抓走,说是煮着吃呢。”她双手朝天,哭着说:“天啦,我们现在是有家不能回,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呀!”
    瑶峰听得一塌糊涂,也急着说:“奶奶,你说什么?高欢,吃人魔王?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我们亲眼所见,高欢,高欢,天杀的……”老奶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抽泣了。
    这时,后面的人看见这边动静,都围了过来,有人说:“就是高欢,上州的乱军,祸害了上州不说,又跑到竹海来。他们抢粮食,抓人,放火烧我们的家园。”
    一青年走上前来,继续说:“我就是从高欢营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亲眼看见他们杀人吃人,无恶不作。这伙天杀的魔鬼,老天为什么不打雷劈死他们!”
    逃难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诉说着竹海的灾祸。
    瑶峰和梁仙姐惊得说不出话来。梁仙姐不知高欢为何人,但瑶峰却是听过他的很多传说。大概两年前,有从上州逃进关内的难民说过,高欢和李玉良是他们心中的英雄。当灾难降临上州时,人们饥肠辘辘,但官府和地主老财照样纳粮收租。没有粮食,山上的树皮草根吃光了,河里的鱼虾绝种了,人们就挖泥土熬水喝。到后来,活着的人甚至以死了的人尸体充饥。
    当上州河水断流的那一天,高欢和李玉良带领饥民揭杆而起,打响反抗暴政,惩治贪官,开仓放粮拯救灾民的第一仗。他们爱民如子,转战上州各地,喊出九州皆兄弟,十府皆姐妹的口号,并积极联络其它州府的粮商,以解决上州的燃眉之急。他们成了上州百姓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可是今天,这神的存在却成了吃人魔王,这是瑶峰万万想不到也不愿意想的。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人冒充高欢杀人放火?瑶峰想起西山大森林中那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那老奶奶见瑶峰和梁仙姐两人都不说话,无奈的摇了摇头,拉着孙女的手,说:“走啰,吃人魔王来啦,没有人救得了我们啰。”
    孙女扶着老奶奶,颤巍巍的朝东方走去,至于要走向何方,没有人知道。
    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梁仙姐问瑶峰:“弟弟,高欢是谁?”
    瑶峰说:“曾经是一位英雄,万民景仰的大英雄?”
    “那他们说他是吃人魔王。”
    瑶峰抓着脑壳说:“我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梁仙姐说:“那……”
    瑶峰抓住她的手,说:“姐姐,咱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就别想了,这些事情想了头痛。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嗯!”梁仙姐懵懂的点了点头。
    梁仙姐看着瑶峰,想说什么,却是想不起什么的。现在,瑶峰说什么,她就认为是什么,她无理由无差别的相信瑶峰。她不关心这天下,她现在单纯得可怕,甚至没有善恶之分;她看到的所有人,都是人,人与人之间没有区别。
    瑶峰拉着梁仙姐翻身上马,随着逃难的人流,向东而去。
    白龙马神健,负着两个人,犹自潇洒轻松向前,它这一生,注定,要驼着它的主人一直走下去。
    瑶峰现在心里只有姐姐,他也不关心其它。要是换成过去,他一定会亲自去竹海一趟,验证事情的真伪;但姐姐,她为他受了那么多苦,又失去了记忆,他绝对不会离开她,更不会带她走进人间险境,乱世纷争。他只想完成一点夙愿,然后带着姐姐,归隐田园。
    苍生固然有难,但怎比得上身边亲人的安危及真情!
    瑶峰催马快行,越过难民的队伍,朝东北西峪镇方向冲去。
    下午未时后,瑶峰和梁仙姐到了西峪镇西府河边。依靠记忆,这里就是梅家爷孙俩个摆渡的地方。瑶峰放眼看去,摆渡的小船在对岸小码头,却是没有看到人。
    梁仙姐欣赏着河岸的风景,特别高兴;她现在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她看着瑶峰着急的样子,很是开心,她就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笑着问:“弟弟,你看啥呀?”
    瑶峰说:“对岸芦苇后面就是梅爷爷和舟莲的家,但是船在对岸,又没有看见人,过不去。”
    “梅爷爷,舟莲?”梁仙姐努力回忆着,好像瑶峰曾经说过,她就说:“他们住在这里呀!”
    瑶峰闻言苦笑,姐姐呀,这本是你的故事,可是现在,弟弟比你还记得清楚。
    梁仙姐说:“弟弟,咱们是要过去吗?”
    “是呀!”瑶峰说。
    “这还不容易吗!”
    梁仙姐说着,顺手摘下一把树叶,朝河面撒去。正时河面宽阔无风,河水也平稳,这树叶,就如一支支飞镖,平整的由近到远铺在河的水面上。
    未待远处树叶飘落,梁仙姐已飞身而起,衣袂随风舞动,轻飘飘的朝河面落下,脚尖点着一片片树叶,倏忽之间,已到了对岸。
    梁仙姐脚踏实地,回过身来,冲着瑶峰挥手大喊:“弟弟,你快过来呀!”
    瑶峰吃惊了得,他没想到,姐姐自洗髓池后,轻身功夫居然赶上了他。
    瑶峰便也学着梁仙姐,如法炮制,飞身而起,如蜻蜓点水般,飞到了对岸。
    梁仙姐拉着他的手,笑说:“弟弟真棒!”
    瑶峰哭笑不得:姐姐呀,就别挖苦弟弟了,你比我还厉害呢。但马还在对岸,怎么办?
    梁仙姐看出了他的意思,笑得说:“白马认主,丢不了的。弟弟你想我们在千山潜谷待了这么久,白龙马就在山下等了这么久都没丢失呢!”
    姐姐呀,你这倒是记得很清楚!瑶峰心说。
    瑶峰说:“姐姐,咱们走了。”
    “好的!”
    于是,两人离开河岸,走过芦苇荡,走向梅家草庐。
    远远的看见,瑶峰大吃一惊。梅家草庐不见了,那里是一片空地。瑶峰飞步前行,梁仙姐紧随其后,到了空地上,但见一片狼籍,几只破碎的瓦罐和一些锅盆盅碗孤零零的躺在灰烬中。
    梁仙姐愣愣的看着这一切,她狐疑的问:“弟弟,这就是梅爷爷的家吗?为什么没了?梅爷爷和舟莲呢?”
    瑶峰忽然悲从中来,一把抱住梁仙姐,哽咽出声。
    梁仙姐急了,推着他,拍着他,急问:“弟弟,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瑶峰抽泣着说:“姐姐,你忘了吗?真的什么都忘了吗?这里可是你住了几个月的家呀!当你找弟弟找得心力交猝的时候,是梅爷爷和舟莲收留了你。你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种菜,养鸡,织布;你和舟莲一起到西浴镇上卖鱼,卖梅爷爷织的竹编,然后又一起摆渡回家。这一切的一切,你都忘了吗?”
    “弟弟,我……”梁仙姐也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弟弟这么伤心,她的心里好痛好痛。
    洗髓池抽走了梁仙姐的记忆。可是为什么,瑶峰会记得那么清楚?梁仙姐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在他的意识中清淅的浮现。难道,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把梁仙姐丢失的记忆,注入到他瑶峰的意识中?很久很久,他将带着两个人的记忆,在这世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