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作者:巫山   奈何明月照沟渠最新章节     
    番外*安十九
    安十九唯一感激安乾的是,他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皇宫内院讨生活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不是在食案上,就是在食单上。
    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第一次在内廷体会到这个不成文的规则时,他刚进宫后不久。
    那时他还不足十岁,只有一个含糊的小名,叫三全。他在家里行三,因不受父母喜爱,成了天灾后第一个被卖掉的孩子,倒卖的牙人将他几经转手,最后高价送到了朱红高墙内。
    他瘦弱矮小,一看就干不了什么事,被发配到直殿监,那里主要负责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是皇宫的清洁人员。
    虽则洒扫是个清苦活,但直殿监好歹还在十二监内,短不了日常吃穿,偶尔宫内有大型活动,他们还会临时被调配到午门附近值守,那可是离外朝最近的地方。三全常常能够看到着朱紫衣袍的官员从午门进出,在汉白玉石阶前驻足笑谈,那样的人以及他们的人生,是他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风光。
    平淡的日子因贵人赏的一顿饭食被打破,起因是三全及时清扫积雪,免了后宫贵人摔跤。和他同一天轮值被分配到其他几处的监使就没那么勤快了,先后有小主子在嬉戏玩闹时滑倒受伤,贵人严厉责罚了他们,恰逢腊八节,又额外赏了三全一套席面以示嘉赏。
    三全初入内廷,不懂人情世故,满心只有欢喜。因着东西太多,一个人吃不完,纵然极为不舍,三全还是分享给了同伴。
    受到惩罚的监使当然不认为他是好意,且这样一套席面,哪里是他一个下贱宫人敢肖想和能消受的?贵人跃过直殿监大监,单赏赐他一人,他非但没有谦虚推让,还径自受下,可有把大监放在眼里?
    于是在大监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三全被联合排挤和孤立了,没有多久,大监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将三全和年迈罢退的老宫人一起发配到浣衣局。老宫人看三全一步三回头,实在可怜无辜,和他讲了高墙内的规矩和人心。
    浣衣局不在皇城内,出去了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三全问老宫人,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老宫人说,我要和你说了,现在就不是去浣衣局养老,而是一张破草席裹着扔去护城河了。
    三全不甘,老宫人又劝,没用的,四司八局十二监,起起落落,我被困在这里一辈子,除非死,否则永远甭想逃出去。既然如此,不如去那清苦地好好过活,至少能过得舒坦点。
    三全就这样在浣衣局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里不比直殿监,是真正的清水衙门,又苦又累,每天有洗不完的衣物,刷不完的恭桶,吃饭全靠抢,晚一步连汤渣都不剩。最重要的是,它并不如老宫人所说的那样苦到极致日子简单。相反,越是下流的地方,越多腌臜。
    三全凭着嘴甜的本事,在浣衣局勉强站稳了脚跟,这次他吸取经验教训,顺应时局讨巧卖乖,哄得大监十分高兴,谁知大监看上一个宫女,非要让对方做他对食,那宫女不肯,大监一再欺辱,三全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对宫女施以援手,如此一来,彻底得罪了大监。
    大监将最辛苦最繁重的活计都派给三全和宫女做,他们没日没夜,洗地手上秃噜皮,脚上也长满冻疮,皮肤裂开一道道口子,寒风一吹,经年的疼似浸透骨子。
    好在宫女是个知恩图报的,用旧物换来药膏,为三全一点点抹平伤口。
    三全问她哪里来,宫女说了自己的情况,竟然和他一样,都是被家里卖掉的。不同的是,宫女在家里行一,为了让弟弟妹妹活下来,她主动要求父母将自己卖掉换钱。
    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父母才咬牙同意,为她千挑万选一个城里的大户人家,谁想那家遭到仇杀,宫女趁乱逃脱,又怕拖累父母不敢回家,流浪时被人牙拐卖,这才误打误撞入了宫。
    宫女小名阿圆,贵人给她赐名红迦,慢慢地红迦忘记了父母给她起名阿圆的初衷。
    红迦生在江南,讲一口吴侬软语,眉目秀丽如画,是个水一样温柔的女子。单看五官并不突出,妙在身段窈窕,再配上柔美婉约的长相,气质浑然天成,在宫女当中属于独一份。
    原先有贵人庇护,红迦日子还算清净,没得那些不长眼的非要和她凑一对,直到有一天,那九五至尊的目光在她身上不经意地掠过,贵人毫不留情地将她扫地出门。
    念在红迦曾得贵人青眼,浣衣局大监不敢逼迫太过,唯恐哪一日红迦翻身,再回头找他的麻烦,只是看三全成天在红迦面前转悠实在碍眼,打算把三全调走。
    其实不管调去哪里,总归不会比浣衣局更糟糕,何况这是三全重回皇城一次绝佳的机会,倘若运作得当,兴许还能去一个比直殿监更好的地方。三全因从前的经历,早早在大监身边布下棋子,故而提前收到风声,可他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离开。
    三全不能理解红迦为什么会甘愿被卖掉,也不能理解红迦带给自己的温暖。翻过年才十岁的三全,固然对人世有着许多的不解,却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自立的能力。
    三全告诉大监,曾祖奶奶曾向他托梦,红迦将来会被册封为丽妃,享尽荣宠。原本这个秘密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个人抢功劳。可细想想,距离红迦晋升为贵人还有三年,这三年在浣衣局必然少不了大监的照顾,于是他深思熟虑,决定与大监共享这份荣华。
    大监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难断真假。
    三全随即道:“别怪我没提醒您,您先前对娘娘有诸多不敬之处,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待到娘娘被迎回宫中,可就来不及了。”
    三全一副“你自求多福好自为之”的表情,大监这回是真被唬住了,毕竟神鬼一事向来玄得很,三全若无底气,哪敢这么猖狂!
    说来也巧,三全被人牙倒卖时曾给一个算命的当托,非常清楚此中门道,没想到那一套骗人的把戏拿到皇城里也十分受用。
    从那之后,三全和红迦在浣衣局的日子好过起来。
    红迦并不知道三全为她错过了一次离开浣衣局的机会。人的命运是难以言说的,即便去了最高处,也可能跌下来,在最低处也未必不能见到花开。恰恰因为浣衣局被排除在了皇城外,那样一个骗局才能维系下来。
    浣衣局日子再好依旧清苦,三全却觉得幸福,每日有红迦陪伴无忧无虑,慢慢地,三全感觉自己内心深处也滋生了某些温暖的东西。
    大监偶尔起疑,都会被三全用算命的一套糊弄过去,如此到了第三年,眼看谎言要被拆穿,三全打算如法炮制,再拖个三年,不想偶然的一次红迦在给后宫贵人送衣裳的路上,竟然再次遇见当年的九五之尊。
    没有多久,红迦被迎了回去。
    大监十分高兴,直说三全运道好,他们就要跟着红迦鸡犬升天了,谁知等啊等,却等来红迦暴毙的消息。
    等到三全找过去,人已被一张草席裹着扔进护城河。
    当年老宫人的提醒回响在三全耳畔,三全感到怒不可遏,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出了皇城,还是不能善终?直到那一刻,三全真正地意识到,问题不在皇城内外,问题只在他们身上。
    因为他们太低贱了,所以有些东西是他们一辈子也消受不起的,诚如当年那套席面,亦如今日皇帝的恩宠。可是就这样认输了吗?要一辈子像条狗一样在浣衣局等死吗?
    三全不甘。
    这一次不论谁来游说,三全都铁了心要回到皇城,为自己,也为红迦争一口气。后来还真让他等到一个机会,也是大监被缠磨地没了法子,各种托关系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就说司礼监那位想收个干儿子。
    在司礼监谋事的还能缺干儿子?大监一言难尽,只说前头已有十八个,死了不少老个,剩下的要么得到重用在外朝走动,要么熬出了头自立门户。
    总而言之,这个“小十九”是个极其险要的位子,没有足够胆量的,还是不要上了。
    三全从大监的欲言又止中,约莫懂了“险要”的意思,想来那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是个不好相与的,可既然要往上爬,一步登天当然再好不过,于是三全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在一个飘雪的冬日,经过九重宫阙,三全重新回到那个人人艳羡的、贵不可言的地方。
    他被领路的太监带到安乾的屋子,那屋子萦绕着化不开的腐臭气息,难闻地令人作呕,三全极力忍住了,躬身上前给安乾磕头。
    许久,座上递来一只粗糙老迈的手,挑起三全的下巴。
    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三全身上来回扫视,盯得人浑身发麻,皮肤颤栗。三全垂着眼眸,强忍胸腔翻覆的恶心,咬紧牙关,抬起头冲老太监挤出一丝微笑。
    三全长开了,面皮子虽嫩,却是难得的好颜色。老太监一愣,继而笑道:“是个不错的孩子,今晚就留在我屋里吧。”
    那一夜,三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无数次闭上眼睛,祈祷天快点亮起来,可老天黑压压的,四面窗户都蒙着黑布,屋内燃着香,直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默默流着眼泪,将自己彻底抛入不可追的过去。那一段短暂的过去,是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时光,就着火烛,从早到晚,日日夜夜,红迦为他上药,红迦帮他擦汗,红迦给他捏雪人,红迦照顾发烧的他,红迦笑着和他说,我叫阿圆,圆满的圆,你可以叫我阿圆姐姐……
    阿圆姐姐。
    凭着一声声在心底的呼唤,三全熬过了那一夜。
    后来,三全成为了安十九。
    再后来,安十九查到红迦暴毙的始末,将参与此中的人一个个除掉。被安乾发现后,安乾非但没有责怪他,还很欣赏他的杀伐。
    安乾对安十九说:“你很幸运,有机会坐上食案。”
    他的潜台词是这份幸运是他给予的,可一个已经换了位置的人,还会再缅怀曾经在食单上我为鱼肉的日子吗?安十九反问他:“我可以一直这样吗?”
    安乾惊讶于少年人的贪心与野心,“那你得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桌。”
    掉下桌,就会成为红迦。
    安十九不想落得和红迦一样的下场。
    于是他拼了命地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过活,他活着活着,他也忘了和阿圆姐姐相依为命的初始。
    那时候的三全是崖缝里长出的草。他知道自己命贱,不求富贵,只求一个终老圆满。
    一个和阿圆姐姐的圆满。
    那个曾经让他困惑不解却感到温暖的东西,他后来才慢慢品出味来,可惜阿圆没了,三全就死了,安十九不与人共富贵,也不再需要圆满。
    那个东西,他得不到,也不想要。
    不过,老天爷怎会让人如愿呢?父母把他卖掉了,他恨死他们的时候,遇见了阿圆姐姐。阿圆姐姐死了,他恨死这个世道的时候,又遇见了梁佩秋。
    那帮人,那帮有情义的人,那帮坚守着公正与清白的人,当真愚昧!
    安十九厌恶他们。
    可他也终于明白,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对那个东西的渴望。三全想要被爱,三全也想要爱,浣衣局的那几年,就是三全的一生了。
    至于安十九,安十九早就死了。
    在那个飘雪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