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热心读者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因为预订的杂志数量比较多,王加根专门去了一趟孝天城,到孝天地区文联《槐荫文学》编辑部购买。

    买好杂志后,他又前往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找汤正源打听借调的情况。当他拎着一大捆杂志,走进律所主任办公室时,见汤正源正靠坐在真皮转椅上抽烟看报纸。

    “什么书啊?买这么多。”汤正源好奇地问,“复习资料?”

    王加根把那捆杂志搁在茶几上,又从里面抽出一本,显出非常慎重和虔诚的样子,双手捧着送到老师的面前。

    汤正源接过杂志,漫不经心地翻开。

    “哟嗬!《男人的眼泪》,王加根。小说发表了?还是头版头条!”

    王加根腼腆地笑了笑,内心却有说不出的得意。

    “不错不错!真是才子啊!”汤正源翻阅着杂志,赞不绝口。

    王加根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候汤老师阅读他的大作,发表意见。可汤正源又把杂志合上,放到一边儿,说要带回家慢慢欣赏。

    “这篇文章能得多少稿费?”汤正源突然问。

    王加根双手一摊,表示一个铜子儿也没有收到。

    “没关系!名利名利,先争取出名,出了名之后就不愁利了。”

    听过这句话,王加根感觉特没意思。他于是转移话题,问他借调的事情有没有消息。

    汤正源脸上即刻晴转多云,不无遗憾地说,孝天市司法局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借调的事情最终没有通过。

    “我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汤正源痛心疾首地说,“但司法局有个硬杠杠,借调系统外人员,必须有律师资格证书。唉,你要是多考四分就好了。”

    王加根的情绪一下子从沸点跌落至冰点,刚才的激动和兴奋倏忽间消失,如遭雷击一般,坐在那儿默不作声。

    “完全没有希望?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良久,他又可怜巴巴地问。正如一个已经落水的人,还是希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汤正源非常肯定的摇了摇头,面对王加根失望的眼神,鼓励道:“下一次律师资格考试,好好考。”

    说完这句话,他就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水,然后又打开《槐荫文学》,若无其事地翻阅起来。

    继续呆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让人窒息般难受。王加根站起身向汤正源告辞,拎起茶几上的那捆杂志,失魂落魄般地走出了律师事务所。

    沿书院街向一路公交车站走的时候,他神情恍惚,脸上痛苦地抽搐着。虽然这是一个早就应该预料到的结果——方敬文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他,但他一直希望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对借调寄予莫大的期望。现在期望和幻想终于破灭了,方敬文的话得到了验证,他才如梦初醒。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在自己骗自己,明知前景渺茫,却偏要做无谓的努力。

    汤正源太坏了!他玷污了律师的称号,更不配当律师事务所主任。什么老师!什么班主任!什么“干舅舅”!他只是一个老谋深算、唯利是图的势利小人,用花言巧语欺骗和玩弄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送礼来者不拒,办事顺其自然。办成了,坐享其成;没办成,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回想起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这半年多的经历,王加根如同做了一场梦。现在梦虽然醒了,他却很难回到从前。毕竟已经动了改行和调动的心思,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花了好几百块钱,还闹得满城风雨。如果他调动失败的消息传播出去,牌坊中学的领导和同事们会是什么反应?社会上熟悉和认识他的人会是什么反应?亲戚朋友会是什么反应?想起这些,他不寒而栗,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他想起了但丁的这句名言。对!不管别人说什么,只当自己耳聋了,听不见。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安心教自己的书。我又不是没工作——教师穷是穷点儿,但起码的温饱问题还是能够解决的。全国中小学教师上千万,大家都不是这样在过么?

    牌坊中学那么多教师,包括校长肖玉荣,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还在想方设法奔文凭。读电大,读函授,参加自学考试,每次考试过关后还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我已经取得大专学历,方红梅马上本科毕业,两人书又教得不错,在学校和社会上受人尊敬。我们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欣欣又那么活泼、可爱、健康、聪明。这样的小家庭让多少人羡慕!改不了行,我就继续当教师;进不了城,我就在农村生活。哪里的黄土埋不得人!

    不过,想起老婆和女儿,王加根又显得底气不足。方红梅知道他借买杂志的机会去找汤正源,肯定在家里坐立不安,翘首以待。他不忍心目睹妻子那双殷切期待的眼睛,更害怕听到她满腹牢骚的怨言。还有女儿。再过十几天,欣欣就满三岁了,到哪儿去上幼儿园?以后上小学又怎么办?

    他胡思乱想地回到家里,颓废的情绪已经让老婆猜出了八九分。

    “是不是调动的事情没戏?”方红梅问。

    他沉默不语地点点头。

    “没关系!明年再考。”方红梅没有让失望的情绪流露出来,还通情达理地安慰他,“明年凭自己的本事取得律师资格,让汤正源再到家里来请你!”

    “就算他来请我,我也不去他那儿了。老子直接去孝天地区律师事务所!”王加根任性地吼道,心里的火气仍然没有消,“妈上个礼拜写信来,也是牢骚满腹,说汤正源不是个好东西。妈把王李村的房产官司委托给他代理,交了两百块钱代理费,又按照汤正源的意见,向杨岗法庭交了两百块钱案件受理费,结果案子到现在还没有开庭审理。妈上次回来,带了两瓶西凤酒和一条大前门香烟送给汤正源,可他对这起案子根本就不上心。妈回保定后,写了好几封信问他情况,他一封信也没有回。”

    五月下旬的一天,王加根破天荒地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写信来的是孝天师范专科学校的一个女学生,名字叫梁雯。

    她在信中说,自己在学校图书馆里翻阅报刊时,无意间读到了小说《男人的眼泪》。结果,读得她泪流满面。她真的非常感动,完全被这篇小说征服了。在长达七页的来信中,梁雯简直把王加根的小说吹上了天。她写信的语言很活泼,既幽默,又俏皮。王加根仿佛看到一个大胆、率直、单纯又漂亮的女生,在他面前蹦蹦跳跳,歪着头,调皮地眨着眼睛,扮着鬼脸,开着得体的、令人捧腹的玩笑。

    梁雯说,她是孝天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的学生,课余时间也有舞文弄墨之爱好,还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队员。她最佩服的人,是台湾女作家三毛和中国女排队长张蓉芳。她在信中问王加根,《男人的眼泪》是不是以他自己为原型创作的?文中所述是否实有其事?虚构的成分占有百分之几?

    这个问题把王加根给难住了。

    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并且都要进行艺术加工,读中文系的梁雯肯定是非常清楚的。她之所以如此探究,其实关心的是王加根的家庭生活。《男人的眼泪》的男女主人公也是一对教师夫妻,他们由恩恩爱爱到分道扬镳,其间经历了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感情波折。王加根和方红梅与他们身份相同、遭遇相似,只是目前还没有走到离异那一步。

    王加根觉得,对一个女大学生去谈自己的家庭是很无聊的事情,于是借用电视屏幕上经常出现的那句套话回复:内容纯属虚构。

    梁雯对这种回复显然不满意,认为王加根是在敷衍她。理由是,没有切身感受和生活体验,小说不可能写得那么逼真、那么感人至深、那么催人泪下。她嗔怪王老师是个“不诚实的孩子”,说她很有可能会到牌坊中学进行实地考察的。

    王加根认为梁雯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梁雯竟然真的来到了牌坊中学,找到了他的家里!

    那天方红梅恰好不在家。她因为与王加根闹别扭,前一天下午独自回了娘家方湾菜园子村。至于他们夫妻闹别扭的原因,也是一件蛮让人伤脑筋的事情。

    红梅她大弟敬文与李华恋爱后,两人的感情与日俱增,结果不久女方就怀了孕。情势所迫,不得不把结婚的事情纳入议事日程。

    双方的家长见面后,又找人看生辰八字,最后把好日子定在今年六月十一号——农历五月初八。敬文李华要结婚,当大姐的肯定要送礼,就是在送多少礼金这个问题上,王加根与方红梅产生了矛盾。

    因为考律师和跑调动,他们家里已经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向白素珍借了三百元钱。王厚义春节期间来牌坊中学时,曾承诺回潜江之后邮三百元钱给他们,但事后却一直没有兑现。考虑到借调的事情被汤正源判了“死刑”,王加根不准备为这事再去花冤枉钱,也就没有写信问王厚义究竟是什么原因。

    日子回归平静之后,他们继续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努力攒钱。春节过后的这几个月,家里的金融资产又累积到了五百多元。因此,当方敬文来邀请他们去参加婚礼时,他们并没有为送礼的事情感到特别为难。依照孝天城及花园镇周情搭礼的标准,普通朋友或同事之间,遇到婚丧嫁娶这类事情,通常都是送五元钱或者十元钱。如果有亲戚关系,自然另当别论。送几十块钱或者百把块钱都有可能,各人根据自己的经济情况来定。不过,礼钱超过一百元就比较罕见。毕竟,当地收入和消费水平摆在那儿。

    考虑到敬文是自己的小舅子,参加工作的时间又不长,王加根狠了狠心,主动提出送两百元钱。家里余下的那点儿钱,他在心里也有了意向性的安排。要么偿还他妈那三百元的借款,要么留着给方红梅暑假面授学习时用。

    方红梅今年的暑假面授与往年有所不同,因为这是她五年函授学习的最后一次面授。要搞毕业典礼,学员之间要互赠礼品,还要照相留恋,肯定得花不少钱。

    “两百?”听过王加根慷慨解囊的设想,方红梅一脸的嘲弄,“敬文早就开了价码,最少五百!”

    “五百?凭什么?抢钱吗?”王加根火冒三丈,据理力争,“有他这样的吗?自己结婚居然向别人下达送礼指标!要不要脸?有没有一点儿廉耻感?我们又不是百万富翁,五百元钱全部送给他,借我妈的钱拿什么还?你暑假面授学习怎么办?”

    太气人了!从结婚到现在,他们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用舍不得用。两人搞自学要花钱,抚养孩子要花钱,前几年还带着敬武读书。好不容易积攒了几百块钱,遇上腊梅上自费中专要他们支援,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现在这五百多元钱,真是从牙齿缝儿里省出来的,外面还有三百元的欠账,敬文竟然狮子大开口,要把五百元全拿走!哪有这样的事情?敬文怎么把我家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方红梅透的信儿。

    吃里扒外的东西!心里只有她娘家的人,从来不顾及我们的小家庭。既然是这样,何必要结婚?留在你父母身边当老姑娘,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不就行了?还总是嫌弃我的家庭,说我的父母不通人性。我也是人生父母养,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为家里尽了什么义务?还总是与师范学校的女同学比,与一起参加函授学习的女学员比,说自己吃的穿的用的不如人。我限制你花钱了吗?我让你缩手缩脚了吗?自己扼苦自己,其实就是想省下钱来贴你娘屋的!平时买菜一分钱两分钱就与别人争,送钱给你弟妹时,几百块钱拿出去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想到你自己当孝子,从来不考虑你还有一个老公,还有一个亲生女儿。妈的个巴子,有这样一个老婆,还不如当光棍汉!我一个人抚养欣欣也比现在要强得多。

    两人争吵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留一百块钱家里用,送四百块钱给敬文。白素珍那三百元借款,以后慢慢还。至于方红梅暑假面授的花销,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因为暑假面授七月中旬才开始,这期间他们还可以领两个月的工资。

    昨天下午,方红梅揣着四百元现金,一个人去了方湾菜园子村,说是提前把礼钱送了,让敬文好安排待客的事情。因此,梁雯来到王加根家里时,只看到他们父女两个人。

    王加根见一个陌生的少女出现在自家门口,也大吃了一惊。

    “我叫梁雯。”来人自我介绍,又问,“你是王老师吧?”

    王加根微笑着点点头,热情地请客人进屋。

    梁雯莞尔一笑,很大方地随他而来。

    她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又逗了一会欣欣,就被王加根家的书柜吸引了。所有的文学名著都被她翻动了一遍,她又要看王老师已经发表的作品。

    难得碰到如此热心的读者。王加根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和杂志样刊,摆在女大学生的面前。

    梁雯读得非常仔细,看得非常认真,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小朋友。

    欣欣开始还姐姐前姐姐后地围着她转,后来见这个大姐姐只顾看书,不和她玩,就去后院子里捉蚯蚓了。

    简单的午餐之后,梁雯坐长途汽车返回了孝天师范专科学校。临出门时,她强行带走了王加根刚刚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手稿,说是要先睹为快。

    王加根本来没准备给她,她却打架一般地抢走了。这让王加根有点儿恼火,又感觉非常无奈。

    自此之后,他就非常频繁地收到梁雯的来信。

    她谈文学,谈排球,谈象牙塔里的校园生活,谈她的家庭和朋友,谈女大学生宿舍的趣闻……梁雯写信的形式也是五花八门:有时长篇大论,有时短如电报,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文言,有时在贺年卡上随便写上几句,有时还配有自己画的插图。

    王加根偶尔也给梁雯回信,但都比较简单,纯粹是礼节性的应付,没有梁雯那样的激情和雅兴。他向梁雯索要中篇小说手稿,梁雯却总是推说自己还没有看完。

    大约过了半个月,梁雯又把手稿邮寄过来了。

    王加根打开一看,却已面目全非:一百多页手稿,基本上是被撕成碎片之后,再用透明胶一页一页地粘贴好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他感到非常纳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