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毛不拔
作者:沈常青   硬核儿最新章节     
    两天后,王加根收到了梁雯的来信。读过信,他才知道稿子变成那样儿的原因。

    梁雯说,有一个周末,她带着小说手稿回黄陂老家,本想认真地读一读。没成想,那稿子落到了四岁的侄儿手上。

    小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手稿就撕,几乎把那本稿子变成了一堆纸花。

    她气得大吼大叫,在侄儿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

    返回学校后,她买了两卷透明胶,从那堆纸花中清理出碎纸片,一页一页地粘好。这项工作多半是在学校图书馆里进行,整整耗费了她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

    捧着小说手稿和来信,王加根心里如同翻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结婚以来,方红梅对他的文学创作基本上不怎么过问,也很少读他写出来的稿子。有时,他硬把稿子塞到老婆手上,方红梅也是一目十行地浏览,而且贬得一钱不值。与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时相比,“一审编辑”已经判若两人。

    现在突然冒出个女大学生,如此珍惜他的劳动成果,简直把他当成了名人。一个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自己的劳动得到别人的承认和尊重。梁雯的崇拜和尊敬,极大地满足了王加根的虚荣心。他于是自作多情地回了一封信,语句再也不是干巴巴的。如同面对老朋友,倾诉了自己内心的委屈和苦闷,透露了眼下的尴尬处境。

    梁雯马上回信安慰王老师,对他“甘作绿叶”“甘为人梯”的无私奉献精神予以充分肯定,表示自己坚决支持王老师的正确选择。

    她还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准备申请到牌坊乡任教,争取与王老师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王加根非常感动,但还是劝梁雯不要意气用事。在毕业分配尤其是职业选择问题上,一定要慎重。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子,应该有一个更远大、更美好的前程。就算当教师,也应该争取留在大城市,怎么能够申请到牌坊乡这样的农村呢?

    ……

    参加完方敬文和李华的婚礼,就到了一年一度的中考和教师职称评审。忙完中考和职称的事情,就进入了暑假。

    王加根开始给下一届初三学生补课。

    方红梅在家里带孩子,为最后一次面授学习和函授毕业考试作准备。

    虽然和往年的暑假没什么区别,做的还是那些事情,但他们明显尝到了被人冷落的滋味。特别是王加根,调动没搞成,又闹得满城风雨,坏了人们对他的印象,已经有点儿灰溜溜的。

    天太热了。每天的最高温度都在四十摄氏度左右,低温也有三十摄氏度。他们一家人从早到晚呆在校园里,哪儿也不想去。一日三餐,洗衣拖地,除了这些必干的家务,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家里的电扇一刻也不能停地旋转,停下来了,人就坐立不安,浑身淌汗。学校的电视机坏了,不然,还能用看电视消磨时间。这样守在蒸笼一样的屋子里,简直不知道日子该如何打发。

    这天吃过晚饭,方红梅提议一家人出去走走。说是白天黑夜关在校园里,人几乎要成精神病。

    王加根表示同意,他也感觉自己如同笼子里的困兽,憋闷得要发疯。

    欣欣左手牵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走出了牌坊中学。

    从学校大门口到107国道,新修的那条宽敞的大路,使得牌坊中学的交通更加方便。正在他们商量是向北去铁路技校,还是去107国道的时候,王加根发现正对学校的那条大路上,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人,似乎还在喊着他的名字。

    借着火红的夕阳,王加根定睛瞅了瞅,发现那人是他父亲。

    王厚义一手拎着个黑皮包,一手托着个大西瓜,笑逐颜开地朝他们走来。

    王加根赶紧跑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西瓜,领着他回家。

    王厚义说,这半年来他一直记着他们一家三口,为他们担心。他是特意从汉南厚道那儿赶过来的。

    “还没吃饭吧?”王加根问。

    “没呢。在你三叔那儿吃过午饭,就坐轮船到汉口,又从汉口坐火车到花园,从花园火车站走过来的。”王厚义气喘吁吁地回答。

    王加根去后院子里摘了两条丝瓜,扯了些白菜,交给方红梅打理。然后撬开蜂窝煤炉,炸花生米,煎鸡蛋。简单地炒了几个菜,又发现家里没有酒。他赶紧一路小跑,到门卫老宁那儿借了一瓶白酒。

    酒菜上桌后,方红梅就带着欣欣出门了,说是去操场上走走。

    王厚义自斟自饮,一个人狼吞虎咽。

    王加根开始为他爸准备晚上睡觉的地方。客厅与厨房之间做有一堵隔断墙,形成了一个小隔间,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和一张桌子。平时这里是书房,来了客人就可以做客房。

    “你在忙什么?”酒过三杯,王厚义突然对着儿子喊了起来。“叫你喝酒你又不喝,来陪我坐一会儿嘛!”

    王加根于是从后面来到客厅,坐在他爸对面。

    王厚义借着酒性,七七八八地叨叨起来。

    他说,上次从胡家湾回江汉农场之后,他就去汉南找厚道,叫他帮忙取三百元钱出来,准备寄给加根。没想到厚道说,那几千块钱办的是一张三年死期存单。已经存了一年半,如果提前支取,这一年半就按活期存款算息钱,划不算。所以,这事就拖着没有办。

    “没办就没办!反正我的调动搞不成了,已经泡了汤,再不需要花钱了。”王加根没好气地回答。

    王厚义又说,厚道已经调到了武汉,在汉南区宣传部当科长。他老婆也跟着过去了,在汉南人民医院上班。

    厚义叫加根抽个时间去找他们,或者给他们写封信,说不定他们能够帮助加根调动工作。

    “你三叔还是有些权,熟人又多,我和你后妈到江汉农场落户口、安排工作,都是他帮忙办理的。”为了说服儿子,厚义拿自己作例子。

    “不!我不找他!”王加根回答的语气相当生硬,“就算我混得再差,哪怕到大街上讨饭,我也不会去求他!”

    “唉!你怎么这么倔?这么不懂事?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三叔,是你的长辈,是你的亲人啊!”王厚义急得满脸通红。

    “三叔?长辈?亲人?”王加根怒不可遏地喊叫起来,“他不配这些称谓!”

    紧接着,他如同打开阀门的水管,满肚子的苦水直往外喷。

    厚道干预他们家的生活,挑拨他父母之间的关系,激化他们家的矛盾;厚道不赡养潜江的爷爷奶奶,把老人送到王李村,又不支付生活费;厚道串通大伯和四婶娘,拒不参加他和方红梅的婚礼;厚道上次来牌坊中学时,指手划脚,盛气凌人;厚道出歪点子,让厚义卖掉王李村的房子,又在这次借钱的事情上,故意从中作梗……

    王加根这段日子心情本来就不好,一直没有倾诉和发泄的机会,今天他爸挑起了话头,他便痛快淋漓地吐一吐心里的怨气。

    从抨击三叔王厚道,转到揭示家庭内部的矛盾,表达自己的不满。奶奶的惨死。无休止的房产官司。他们拮据清苦的生活,寒酸的婚礼。偏僻孤寂的校园,人身安全没有保障。欣欣无人照料,没地方上幼儿园,在学校里又受隔壁大人和小孩的欺负……

    儿子怨气冲天,当父亲的又傻了眼。

    王厚义放下筷子和酒杯,既不吃菜,又不喝酒,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加根见此情景,又有点儿于心不忍,自己开始关阀门:“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说也没什么意义。以后再不要在我面前提厚道,也不要告诉我他当了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权。我不会去找他,也不会给他写信!”

    见儿子态度这么生硬,王厚义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他又拿起筷子夹菜,端起酒杯喝酒。

    “胜根的妈死了,你晓不晓得?”王厚义突然又问。

    “死了?我没听说呢。”王加根感到有些吃惊,“去年清明节回王李村上坟时,知道她得了癌症,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厚义犹豫片刻,支支吾吾地回答:“是胜枝写信告诉我的。”

    胜根和胜枝分别是本家二爹的孙子和孙女。

    说起这姐弟俩的名字,还是蛮有意思的。

    我们知道,加根他爷与本家二爹是亲兄弟,弟兄俩娶了媳妇后都没有生育后人。加根他爷抱养了素珍和三货,本家二爹的儿子也是过继的。加根他爷去世后,素珍与王厚义结了婚,本家二爹的继子也成了家。素珍和厚义生的头胎是女孩,取名加枝。几个月之后,本家二爹的媳妇也生了一个女孩,取名胜枝。接下来,素珍和厚义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加根。大约过了一年,本家二爹也得了一个孙子,就取名叫胜根。总而言之,本家二爹有个美好愿望,那就是在孙子这一辈,一定要胜过他哥家。至于将来结果如何,当然还要看后人的造化。

    一瓶白酒被王厚义喝下去三分之一。

    他又吃了一碗米饭,扫光了桌上几个盘子里的菜。酒足饭饱之后,突然感觉到内急,想去上厕所。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拎起身边椅子上的黑皮包。

    “上厕所带着皮包干什么?”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奇怪。

    王厚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解大手。”

    王加根于是到卧室里拿出一卷卫生纸,递给他爸。

    王厚义接过卫生纸,把黑皮包送到客厅后面的隔间,放在单人床上,又用枕头盖起来。然后,犹犹豫豫地走出了家门。

    父亲的不正常举动让王加根感觉怪怪的。

    他这才想起,从王厚义来到这里,一直黑皮包不离身,而且从来没有打开过。就是刚才吃饭的时候,他也拖了把椅子到身边,把黑皮包搁在上面。

    黑皮包里究竟装的什么宝贝?

    好奇心让王加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趁王厚义上厕所的功夫,打开黑皮包看一看。

    瞅见他爸消失在初二班的墙后面,王加根迅速来到隔间,从枕头下面翻出黑皮包,拉开了拉链。

    天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满满一皮包人民币!十元票面居多,还有五元、两元和一元的,用橡皮筋一捆捆地扎着。

    翻动这些钞票的时候,王加根还发现了一张火车票,是从汉口到花园的,时间是昨天。

    王厚义不是说,他是今天从汉口来到花园的么?火车票怎么是昨天的日期?带着这些疑问,王加根将黑皮包里的东西还原,拉上拉链,又用枕头压上,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回到客厅里,一边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盏,一边猜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联想起王厚义提到胜根她妈的死讯,王加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

    王厚义实际上是昨天到的花园,然后从花园直接去了王李村,今天从王李村过来的。他爸这次回来,也并非像他刚才所说的,是对儿子一家人不放心,而是为了去王李村拿钱。也就是说,房子卖给本家二爹后,钱并没有完全结清。这次他回来拿的,很有可能是余下的尾款。王厚义不愿意将这些告诉他,所以编出了“今天从汉口来花园”的谎言。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

    王加根算是开了眼。他不准备在王厚义面前揭穿这件事,也不打算告诉方红梅,免得大家都不开心。他要冷静地观察一下,看父亲接下来还会怎样表演。

    目睹儿子儿媳的困境,他会不会动动恻隐之心,支援他们几个钱?过了大半年来看他的亲孙女,会不会有所表示?

    王厚义上完厕所回到家,径直到厨房的洗脸盆里洗手。路过隔间时,瞟了一眼床上的枕头,见没什么异样,表情显得比较镇定。

    这时方红梅领着欣欣回来了。

    王厚义马上吩咐加根:“切西瓜!把西瓜切开,给欣欣吃。”

    王加根没有推辞,面无表情的抱起厚义带来的大西瓜,放在塑料桶里洗了洗,然后切成小块。

    方红梅拿起一块西瓜,交给欣欣:“去!送给爷爷。让爷爷先吃。”

    欣欣接过西瓜,颠着小腿跑到客厅里,送到王厚义的面前,稚声稚气地叫道:“爷爷吃西瓜!”

    “好好好!我们家欣欣真懂事!真是爷爷的小乖乖!”王厚义接过西瓜时,笑呵呵地赞叹起来。

    在厨房里切西瓜的王加根听到这里,泪水突然从眼眶里漫出来,心里感到无比的悲伤。西瓜切好后,用瓷盘子装好,端到客厅的桌子上。

    王厚义、方红梅、欣欣每人吃了两三块,唯有王加根一块也没有尝。他说晚饭吃撑了,装不下,而且有点儿拉肚子的迹象。

    吃过西瓜,方红梅叫公公去操场上走一走,免得晚上难以消化。

    “不走了!今天又是轮船又是火车,刚才又从花园火车站走回来,实在太累了。想早一点儿睡觉,明天早些起来赶车回潜江。”

    听王厚义这样讲,方红梅又赶紧到厨房烧热水,让公公在后院子里洗澡。

    王厚义洗完澡,就躺在加根为他铺好的单人床上,抱着黑皮包睡觉。没多大一会儿,就传出雷鸣一般的鼾声。

    入夜很深了,王加根却怎么也睡不着。

    下半夜,听到后院子传来鸡的惨叫声——他知道这是鸡们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家里的十几只鸡几乎被黄鼠狼逮光了,他却束手无策。

    这些鸡是今年春天他们从花园镇买回的,最初都是小鸡娃,养在一个铁笼子里。后来鸡娃们长大了,铁笼子就装不下。他们只能让进不了铁笼子的鸡站在笼子上面,或者蹲在屋檐下面过夜,结果接二连三地遭到黄鼠狼的攻击。看来还是得想办法做个大些的木鸡笼,或者用红砖垒个鸡埘。这样任其被天敌糟蹋,太不人道了。

    凌晨四点多钟,王厚义就起床了,说是想早一点儿去花园搭车。

    要是以往,王加根肯定会迅速起床,骑上自行车去送父亲,但今天他却懒在床上没有动。

    “爸要走,你骑车送一下呗。”方红梅催促道。

    “我不舒服,脑壳痛。”

    “那你起码也应送到学校大门口。这点儿礼节都不懂!”

    王加根万分不情愿地爬起床,陪着王厚义往学校外面走。

    一路上,父子俩一句话也没有讲。

    学校铁栅门锁着。他又把门卫老宁喊起来开门。出了学校大门,王加根就不想继续送父亲了。说了两句客气话,他就调转身,头也不回地回了家。

    王厚义沿着通往107国道的大路走了一段儿,脚步又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天还没有完全亮,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他心里害怕。身上带着那么多现金,要是遇到拦路抢劫的,可就惨了。

    万般无奈,他只有退回到部队抽水房附近,坐在塘埂上。一直等到天大亮了,路上有了行人后,他才开始往花园镇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