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
    梁九王坐在宫中一处偏亭之下，远处有着带刀侍卫看守出入口。他在静谧祥和的碧波池塘旁，观赏着这一派自水中生长出的恣意春色。清澈的浅水塘中，有着彩色的游鱼在舞动，透亮的涟漪里，照映着苍穹的天蓝，每当他来到这个地方，总能收获到属于自己的独特享受。可以安静下来，在宫中一隅里赏水望天这件事，并非是他自己领悟的，而是有人教给他的。
    他乱飞的心绪还未回归大脑之时，一位宫女就为他奉上了暖气升腾的茶杯。
    “奴婢蓝蝶，见过九王爷。”这位名叫蓝蝶的宫女，奉茶后跪倒在九王爷面前，九王爷满脸欢喜地迎她起身，招呼她在椅子上坐下。而他们这次的幽会，已经是整整第十三次了。
    初次见面时，梁九王并未对一介下人有任何感觉。但在梁九王独自于宫中漫步时，正巧遇到了误了工时的蓝蝶。这位看似平凡的宫女，实则机敏过人，体察万全，她看出梁九王长期为浊酒所伤。匆匆前去找到管事的太监，递银子让公公前去为九王爷献上了半盏她亲手冲泡的解酒香茶。梁九王不对下人的承诺有任何期待，在奴颜婢膝的太监送礼来时，也只是一脚踢开。想不到的是，蓝蝶居然怒气冲冲地来找他理论，扶起太监，一边掉眼泪一边怒骂着梁九王糟蹋东西。直到梁九王的侍从赶来，太监这才努力起身押着蓝蝶向梁九王磕头道歉。
    梁九王却意外地觉得很开心。蓝蝶样貌标致，不算出众，但她梨花带雨的哭泣，和点破自己饮酒过度时得意洋洋的笑意，莫名其妙地勾中了梁九王的心魂。于是梁九王宽恕了她，直到下次来宫中之时，打点关系，让蓝蝶亲自来伺候他休息。他作为有功之臣，又是圣上的亲戚，大家都对他的所行所为闭一只眼。
    梁九王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想看看这个宫女到底能为了讨好自己做到什么地步，亦或者是还有什么样的鬼点子。没想到这次数逐渐堆积了起来，蓝蝶纯粹的笑容，一次又一次牵动了他的心，让他感觉到了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产生过的单纯的情愫，自己在她的恰到好处的赞许之中，似乎变回了一个怀春少年。
    “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吗？”梁九王说出口就后悔了，他好不容易让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一次次的积累中变得稀疏日常，总是改不了自己高高在上的坏毛病。
    “奴婢没有任何所求，看到九王爷如此享受放松，奴婢就已经知足了。”
    见蓝蝶所言如此平淡单纯，梁九王有些操持不住，继续摆出了自己的臭架子。
    “一次次谈心，一次次见面。你也应该知道本王待你不薄了，你若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尽管开口吧。宫中之人喜欢耍一些小聪明，但你的小伎俩刚好对本王的胃口，说的话也中听，是时候给你些赏赐了。”
    混账，混账。梁九王心里忍不住骂了自己，前半句可能有待商榷，但这后半句完全没有必要。蓝蝶是什么样自己还不清楚吗？他巴不得蓝蝶像所有庸俗之人一样跪在地上求自己给她一个名分，收了她，但是他又害怕蓝蝶说出这样的话。蓝蝶虽然只是一介下人，但是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没有低到尘埃里的不一般的人。她除了日常礼数和对自己行军打仗，保家卫国的尊敬之外，言语间没有任何卑下，而是自然地和自己吟诗作对，谈笑风生，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
    蓝蝶怔怔地看着梁九王，梁九王继续摆出一副苦瓜脸，即便心里认怂，他也丝毫没有在气势上示弱。但他就是害怕蓝蝶接下来的反应，他的心里全然是个蜷缩的男孩。
    应该要挨骂了吧？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梁九王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处罚她，但是他又一千万个舍不得。
    让梁九王没想到的是，蓝蝶没有骂他，也没有真的低声下气哀求他，想要个名分。而是非常悲伤地凑近桌面，为梁九王本来就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吹了数下。粉唇轻启，悲从中来，她眼中的哀愁夺取了她往日的光辉。
    “九王爷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但，贱婢也只是真的想要对九王爷好而已。”蓝蝶面容阴郁地走开了，无视了门口守卫惊诧的眼光。其中一个守卫想回头看，却立刻被另外一个守卫制止。
    “你小子想死吗？”
    过了数月，梁九王许久未进宫，独自在书房里消沉。纵使拥有千万家业，盛景豪宅，他也丝毫装不进心里。自己只是魂牵梦萦那个普通侍女的微笑而已，怎么就开不了口呢？如果是以往，自己第一天开口就有了，为什么现在却犹犹豫豫，磨磨唧唧的呢？梁九王觉得，可能蓝蝶是特别的，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也让凡庸的自己，变成了一个特别的男人。
    “她现在应该消气了吧？”无视了妻儿喊他吃饭的声音，梁九王急匆匆地赶进宫里。皇上对他偏爱至深，他在宫中随意走动畅通无阻。可却没有浣衣房找到她的身影，几经询问才知道，皇上为了和凫羌休战交好，选出三千美女让凫羌王亲自挑选。
    梁九王又急匆匆地赶往会场，看到那个粗犷的，曾与自己以及“将军王”交手过的外域王者。混在各位大臣中，凑着这份热闹。
    意想不到的是，三千美女都没入他的法眼。梁九王闷哼一声，他本来就不赞同和谈，这次大会比皇帝选秀女还夸张热烈。自己本不记得时间，也不想出席，没想到正好撞上了。
    皇帝有些无奈，凫羌的礼品早已尽数收办好。美女的彩头没能添上，这后面要赠的随行礼品要如何才能拿出手。大臣们赶忙献计，让宫中容貌姣好的侍女顶上，说不定凫羌王审美独特，不喜大臣们挑选的美女。皇帝也只能继续和凫羌王谈笑不止，立刻又补上了大片宫女让凫羌王观赏。
    梁九王，一眼就看到了宫女堆中的蓝蝶，她低着头，依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在酷暑下，蓝蝶的目光逐渐游离，似乎心心相印一般，对上了梁九王的眼睛。梁九王也顾不上体面，像个小孩子一样，躲在几个心宽体胖的臣工身后向蓝蝶招手，那太过自然童稚的招呼，让蓝蝶忍不住笑了起来。
    蓝蝶样貌并非特别出众，可她的笑容清新自然又极具感染力，看着她开心的笑容，梁九王放心了下来，也安心了下来，在他眼中，蓝蝶的微笑比任何美色都更有杀伤力，可谓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但是，现场诸人，百手百眼之中，并非只有他一人是这么想的。
    “那个姑娘，笑起来真好看，我要她。”凫羌王毫不客气地指向了蓝蝶。
    凫羌王居然真的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诸位臣工一片哗然。凫羌王却不顾众人的议论，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皇帝却一脸为难的样子，因为他也知道这位刚好就是梁九整日私会的宫女。
    看来皇帝脸上颇有难色，凫羌王发出了灵魂拷问。
    “怎么？泱泱大国，连一个宫女都舍不得赐予小王吗？”
    皇上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凫羌王不惧任何人的目光，踩蝶穿花于跪倒的宫女之间，没有伤到任何一人，径直把蓝蝶抱在了怀中。其他宫女四散而开，凫羌王抱着蓝蝶于空中旋转，再次发出了他那嘹亮爽朗的笑声。
    “不！！！”这个字的音还没有发出口，梁九王就被皇上特意安排的侍卫从身后拦住，捂住了嘴巴。
    “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还望九王爷以大局为重。”几位侍从在人群中钳制了梁九王，在耳边不断地向梁九王道歉。而梁九王在宫中横行惯了，此次前来没有携带人手，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凫羌王炫耀自己得到的新妻。四周的宫女大多数都早已知道蓝蝶和梁九王有染，大家都开始张狂地大笑，为凫羌王鼓掌起来。梁九王一个人太过渺小的声音，一下子就被雷鸣般的欢呼给淹没了。
    而蓝蝶一直死死地看着梁九王的方向，她微弱地朝梁九王摇摇头，配合着凫羌王欢呼，露出了勉强又悲伤的笑容。趁着凫羌王的视线再次看向皇帝时，她再次向梁九王摇头，示意他不要做错事，你是王爷。
    失去了力量的梁九王再次听到了侍卫在他耳边那钻心剜骨的低语。
    “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
    他逐渐瘫倒在了地上，视线越来越低。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他仿佛都能看向蓝蝶在远远地朝自己说话，已经逐渐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要追。”
    “你是王，请以大局为重。”
    以及，他不曾对蓝蝶说过，却最想要对蓝蝶说的。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