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仲谋消失了，连带着京军大营中近五千精锐士卒一起。
    依照大炎律令，即便程仲谋的爵位官职再高，也不能在没有圣旨和兵部调令的情况下调动如此数量的部队，否则都不需要疑似，直接就可以定一个叛乱之罪满门抄斩。
    可现在人不但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极为干净，甚至没人知道他带着部队去了哪里。
    大炎确实很大，哪怕京城附近也有很多鲜有人知的秘境，但绝不至于能让一支携带军械辎重的五千人精锐部队从京城左近消失得如此突然和干净。
    其中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到哪了？”纪允炆最先想到的，就是麒麟党被他的大开杀戒以及姬世恢的西域调兵一刺激，想要掀桌子让程仲谋率兵半道截杀皇帝。
    “已经抵达函山关。”天武卫回禀道。
    姬世恢也知道这次西域大战的重要性，因此一路上压根不在意什么皇族的排场，连伺候的宫女宦官都没带，率领天武卫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函山关。
    也多亏了他这样的行事作风，函山关如今重兵集结，程仲谋不可能带着五千人直接去杀皇帝；而采取刺杀手段的话，这世间能够杀穿李炜带领的全体天武卫之后还能有余力杀害姬世恢的武者寥寥无几，纪允炆不觉得那几个人会被麒麟党收买。
    “京城情况如何？”
    “太子殿下奉旨监国，情况尚在控制之中，程仲谋家小已经尽数下狱等候处置。”
    朝廷内部估计麒麟党的暗桩不少，但为难一个太子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接下来的重点还是在西域。
    程仲谋的行为若不是为了截杀姬世恢，那就只能是亲自带兵投身接下来的大战了。
    这个可能性让纪允炆不得不放弃剩下几个尚未剿除的目标，立刻前往函山关与姬世恢会合。
    本次大战，大炎一方集结了三十万重兵，虽然质量上参差不齐，但都已经是姬世恢当前能够相对放心动用的部队；
    而潜在的来自西方和西域的敌人，根据探子们传回的情报，算上可能已经全部叛变的原镇西都护府驻军在内估计不下二十五万。
    像这样的大规模战斗，程仲谋的五千精锐似乎很微不足道，但纪允炆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一个经验丰富的顶尖老将，五千装备精良的精锐士兵，这样一支队伍即便是在百万人级别的战场上也能发挥出难以想象的作用。
    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哪怕一个百余人的缺口都有可能导致十几万人的军阵崩溃；而程仲谋作为土生土长的大炎西域人，主场优势能够让他在进行特种作战时占尽优势。
    几十万人在前边和敌人对阵，这种大场面可容不得后面有这样一支队伍捣乱。
    “銮天楼呢？”
    “几日前遭了一场大火，损失不小。”
    不出所料——纪允炆向来照顾自己人，早在他开始全国范围内对麒麟党的大清洗之前，耶律娆就被他给绑了，由川优商会暗中暂且送往乾国监管。
    现在麒麟党放火烧銮天楼，大概也是表明彻底撕破脸的同时，为没能及时处理掉耶律娆这个他们眼中的叛徒找回些场子。
    “玲芸，清点这座寨子里的粮草，不够的话问最近的州府借。”纪允炆对不远处正在堆积柴火的岳玲芸说道，“我们直接去西域！”
    “明白！”岳玲芸领命，带着两名军士转身就朝院外跑去。
    这里是位于大炎西南方向的一座规模颇大的寨子，是好几个不大不小的世家的根据地；这些世家虽然都不算特别强大，但联合起来也是大炎西南的土皇帝，几乎垄断了西南部的官、商、黑、白等所有领域。
    这些年来到他们势力范围内赴任的朝廷官员，若非本就是他们的“家里人”，或者上赶着成为“家里人”，否则绝无立足的可能。
    新政对于他们冲击极大，因此他们决定投效麒麟党，趁着还没完全被新政的浪潮摧毁最后一搏。
    这一搏，就把纪允炆给搏过来了。
    一通折腾下来，处理的大都是些地方豪族世家门阀啊——纪允炆心中感慨，大炎终究是太过于古老而强大，让这些家族扎根太深、长得太盛。
    不过也好，这一趟砍去大半，等新政完全施行，这个国家就再也不会有所谓世家了。
    对于纪允炆而言，这个消息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意味着很多无权无势出身微寒的人才比以往更有可能一展宏图了。
    什么？你说凭什么你家族七代积累要输给一个穷小子区区十年寒窗？
    问得真好，待会儿烧你的时候用文火。
    “师父，都办妥了。”文裳卿来到纪允炆身边汇报。
    终究是好几个大家族，纪允炆又不是那种喜欢妇孺老幼统统处决的人，只能让文裳卿和袁理理两人在阮莺的帮助下尽可能挑选出一些比较无辜的，交由地方官员看押。
    “辛苦了。”纪允炆给文裳卿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随后转向另一旁颤巍巍站着的中年人，问道：“胡大人，跟您说的，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将诸人犯牢牢看管，绝不出半点岔子！”男人吓得直哆嗦。
    这人算是本地政府的二把手，在所有的事情有个结果，姬世恢决定好怎么处理这些麒麟党余孽之前，纪允炆打算让他来负责看押这些被他放过一时的人。
    为什么是二把手来负责？
    因为一把手的脑袋这会儿在后面的屋子里，跟这座寨子一起等待火化。
    “剑尊，前往函山关所需的粮草都筹措好了！”岳玲芸比预料中更快回来汇报了粮食情况。
    这些世家的积蓄本就丰厚，以陷阵营的奔袭速度，从此处急行军前往函山关的话只要从世家囤积的粮食里抽走部分就行。
    “剩下的那些粮食，劳烦胡大人分给百姓。”
    “本分所在，殿下放心。”胡大人看着还是有些害怕，但他心底里其实很欣赏纪允炆的做法。
    他苦苦劝说这些世家拿出一些粮食分给百姓多次，全都遭到了无情的拒绝；甚至他提出花钱买，都遭受了世家的折辱。
    西南是产粮重地之一，但这里的百姓居然还会时不时陷入饥荒，这是什么道理！
    “行了，出发吧，完成咱们在大炎明面上的最后一件事。”见徒弟们都完成了工作聚集到身边，纪允炆拍拍灰起身。
    这一次大清洗，他杀了太多人，其中有所谓的一方名士，也有正经的朝廷命官，等一切结束后就算有个为了大炎的名号在，他恐怕也很难再光明正大以燕王身份自居了。
    燕王？阎王差不多！
    正好，他本就不稀罕什么皇亲身份，等解决了麒麟党和西方的麻烦，他正好就此蛰伏，带着徒弟们四处游历去。
    “全军听令，七日内抵达函山关，不得有误！”山寨外，岳玲芸的声音充满了将帅的威严。
    “是！”
    就在纪允炆一行飞马赶来的同时，位于函山关临时行宫内的姬世恢，感到焦头烂额。
    其一，当然是因为程仲谋带着五千精锐不见了。
    这一战他刻意没有调动京军，就是为了防止程仲谋到时候暗中作乱；虽然这样一来京城会很危险，但姬世恢的理念向来是存人失地则人地皆存。
    龙帝说过麒麟党要的是权力，是掌控大炎，为此他们不会冒险让国家陷入混乱。
    宋国方面的那几个将领查下来确实都不甚干净，但他们进驻宋国后也确实都严加防备，不给东方各国浑水摸鱼的机会。
    再加上龙帝说过：有他在，东方诸国当中至少乾国和大夏两大豪强不会对大炎有任何不好的想法。
    可现在程仲谋居然直接借着麒麟党对朝野的渗透带着兵失踪，这麻烦就很大了。对于这个真正靠本事靠战功一步步升上来的老将，姬世恢很清楚一旦他出现在敌方的阵营将会带来多大的损害。
    对于此刻集结在函山关的三十万将士来说，“鲁国公投敌”这个消息就差不多足够引起哗变了。
    其二，就是来自西方的敌人们了。
    大军集结至今，他都没有率军跨出函山关半步，原因很简单那：镇西都护府背叛之后，他对于西域状况的缺乏掌握，虽然天武卫和各军的探子们一直在努力侦查，但情报还是少得可怜。
    西域很大，就算西方此次大兵压境，只要不集中起来就很难被发现；而姬世恢手边虽然有镇西都护府绘制的西域地图，但天知道这地图究竟准不准确？
    没有地图，这是姬世恢目前最大的劣势。
    堂堂正正地野外决战，那么他自信大炎的军队绝对能够力压西方一头，但若是因为对于地形地势的不熟悉，导致敌人开战前就占据了战略要地，或是通过隐藏的道路绕后突袭，那么大炎的军人们就算再骁勇也会难以招架。
    函山关是从西域进入中原的唯一通道，坚守此处对于姬世恢来说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从大局来看，他不能如此。
    姬世恢很清楚一件事：这一战，大炎不仅要主动出击，还要赢得漂亮。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扭转局势，让麒麟党的阴谋不攻自破走向灭亡。
    不论真相是什么，都要让百姓知道：看！在陛下的带领下，我大炎甚至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被动的防守反击，而是能够主动深入西域，把狼子野心的西方人打得满地找牙！
    这样，姬世恢的权威就会再也无人能够动摇，新政也再也不会有威胁。
    因此自从大军开始在函山关集结以来，各部队的斥候们就日夜不停地深入西域探查，企图找到西方军和镇西都护府叛军的踪迹。
    同时，姬世恢不愿意就这样固守函山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西域和中原之间，真的只有函山关这一个通道吗？
    确实，千年来这个并不算太大的关隘一直扼守在沟通东西的咽喉上，可难道就因为千年来都是如此，就只能如此吗？
    他姬世恢的新政，不就是要在国内剿除数不清的“千年以来”？
    多年来朝廷一直通过镇西都护府管理西域，可镇西都护府的叛变显然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在他们没有向朝廷提供的真正的地图上，是否有一条足以绕开函山关的路线？
    函山关处于相当重要的战略位置，但也很容易被前后夹击；如今大炎境内姬世恢能够放心调动的兵力都在这里了，万一被人包了饺子，他可能会成为大炎史上最耻辱最失败的皇帝。
    “陛下。”
    李炜来到愁眉不展的姬世恢跟前，他为自家陛下带来了一个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
    论憔悴与疲惫，他和姬世恢其实差不多，自从纪允炆叮嘱他一定保护好姬世恢，他这些日子就几乎没合过眼，一直寸步不离护卫在皇帝身边。
    “斥候回报，找到蛮子的军队了。”
    “在哪？”虽然真伪未知，但可算有了消息的姬世恢情绪大振，连忙让李炜在地图上指出来。
    “多个斥候队伍都发现了大规模军队的行进和驻扎痕迹，蛮子们显然在集结。”李炜走到地图旁，说道：“将军们结合了地图和传回来的消息之后，认为蛮子的大军接下来会在楼坦城集结完毕。”
    楼坦城，距离设立镇西都护府的怀桑城不过二十里，是一座相当古老的要塞城市。
    究竟是多么久远的岁月，为了哪一场战争修建了这座要塞已经不得而知，但上一次西方入侵，西方军也是选择了此处作为前线大本营。
    当年大战之后，楼坦城被烧毁，大炎在其废墟二十里外建立起管理西域的镇西都护府。
    看来因为都护府的叛变，这座古老的要塞不但被重新修建了，甚至还和怀桑城互成犄角之势，这无疑让情况更加棘手了。
    都护府在西域掌发放通关过境文书之权，有这个机构作为内应，西方的军队确实能够化整为零分批进入西域，随后再完成集结。
    难怪此前斥候和探子们收获寥寥，原来是靠着这一招！
    “召集众将议事。”
    “遵旨。”
    “燕王有消息了吗？”
    要说此刻姬世恢最为在意的是谁，那就只能是他这位古老的祖先了。
    和麒麟党撕破脸之前，龙帝的态度决定着大炎的未来；现在，龙帝的力量对于接下来的大战至关重要。
    “还没有。”虽然不想自家皇上失望，但李炜也只能如实报告。
    事实上，从纪允炆领着队伍离京去毁灭法愿寺开始，他们就和纪允炆失去了联系，只能通过各地传来的诸如某某世家又被人一夜之间杀了个干净之类的信息来大致获取他的动向。
    “希望他能赶上吧。”姬世恢叹了口气，随后转过身去，开始自行穿戴盔甲。
    这是他第一次御驾亲征，他希望能用一次辉煌的大胜来让其成为最后一次。
    离开之前，他的视线最后一次划过那幅也许并不那么准确的地图，划过函山关与楼坦城之间的那块平原。
    那是楼坦城前往函山关的必经之地。
    也是最佳的决战战场！
    姬世恢与诸将商议决战部署的同时，纪允炆带着陷阵营的精锐们向着函山关快速前进，但他们并不是唯一在与时间赛跑的人。
    “义父，将士们已经显露疲态了，是否停止行军休整？”白袍策马到程仲谋身边，请示道。
    他从军多年，也算是熟读兵书，但像这次这般的高烈度急行军还是第一次见识。
    “不行，让弟兄们再咬牙坚持，十五里后可以休息。”程仲谋老迈的身躯此刻正在用疼痛向他抱怨过分的劳累，但他坚毅的面庞没有显露丝毫的疲惫。
    “是。”
    义父的命令是绝对的，白袍立刻前往传令。
    这五千人是他们五兄弟精挑细选的心腹和精锐，这十五里还是能够撑住的。
    而程仲谋，他即便是拼上老骨头也要急行军是有原因的。
    快，要快，一定要赶上——程仲谋望着远方，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难得的清明了起来。
    目的地是一个在朝廷的任何官方地图上都不存在的峡谷，那里有一个早已荒废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古老关隘，程仲谋必须尽快带着这五千士卒赶到那里。
    没错。
    函山关，不是唯一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