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巫山   奈何明月照沟渠最新章节     
    十月,城中茶楼皆满座。瓷业的规矩,凡拜师谢师都要奉一碗茶,有个大小事也总离不开茶。茶楼里一热闹,什么消息都瞒不住。
    就在昨日,三窑九会张贴红榜,力排众议推选湖田窑为行业龙头,其少东家徐稚柳为新一届行帮老大,荣登值年宝座。
    是景德镇瓷业史上最年轻的值年。
    王瑜作为三窑话事人之一,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到红榜出来才知结果,气得大发雷霆,到风火神庙狠狠闹了一场。
    有过去关系不错的业主私下和他通消息,原来在张贴红榜之前,徐稚柳曾暗中召开大会,允诺“九会”,给与他们和“三窑”一样的权利。
    “九会”历来排在“三窑”之后,得了徐稚柳这话,谁能不心动?就连王瑜曾经的同盟彰武,在六个儿子进入湖田窑“偷师”后,也倒戈相向背叛了王瑜。
    徐稚柳这一举措,既为自己博得了统一的支持,也巧妙地化解了“改革”带给大业主们的危机。在改革大行其道的当下,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坚守和倒退,生生喂饱了大业主们的贪欲。
    而梁佩秋不仅没有争得“头首”,甚至在大业主们的默许下,被一致排外,未能进入行帮成为一员。
    任凭王瑜如何计划周全,也实在没有想到,徐稚柳会想出这种“自损八百”的阴招。好在这段时间造势不断,民间对于瓷业改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趁势高举“风火神”的正义大旗,提出与湖田窑一争“龙头”高下。
    以安庆窑如今的包青率,他十分有信心能打败湖田窑,若赢,能得到的实在太多;若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而湖田窑没有退路,必须迎战,且不能输。
    双方遂约定,邀行业泰斗来参与评审,以最新一窑的“出青率”同台竞技。不想临到开窑前,安庆窑竟遭遇暗中黑手,发生性质极度恶劣的倒窑事故,致一加表工当场死亡,损失惨重。
    安庆窑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瑜带人连夜闯入湖田窑,与徐忠大骂三百回合,最终在徐稚柳出现后,朝他吐了口唾沫,万千愤怒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为工匠!”
    于是,一夜秋风后,家家户户开始痛骂徐稚柳。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一致认为,倒窑事故乃徐稚柳所为。安庆窑出了这等事故,如何还能和湖田窑争那“龙头老大”?先去三窑九会陈述事故经过,等待聆讯吧!
    那边坊间议论如火如荼,这头当事人闲坐庭中,少有几分偷得浮生的感觉。徐稚柳穿一袭水湖蓝长衫,背靠阑干,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望向湖心。
    手中的书翻看过半,却始终没有再翻开下一页。
    听到脚步声,以为时年来送茶,他头也没回道:“先放下吧。”
    不想半天没有听到动静。
    他动作微顿,缓而回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梁佩秋彻夜未眠,既为安庆窑事故所累,亦为心魂所困,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来找他。他说过的,不要听书里讲,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他。
    虽则自雨夜过后,她一直自觉亏欠,无颜见他,而他也有心疏远,两人渐渐离心,可她怎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想起几日前在江水楼见到他,当时并不知晓他也为彰武而来,也不知他竟在背后做了那许多,就为了阻止改革吗?
    就为了那一言堂带给他的权势与利益吗?
    如今她早已没了当初的气性,也完全不想再和他赌气,只想两个人面对面,平心静气地说一句实话,可这句话多难呐!她哆哆嗦嗦,嗫嚅了许久才问道:“倒窑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动的手脚吗?”
    徐稚柳没有言语。
    梁佩秋攥了攥拳,绕去他面前,眼神殷切,语速极快:“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真的是你?还有黄家洲、瓷税和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吗?”
    她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快要煎熬死了!而这一天,其实早该来的。徐稚柳避无可避,抬起眼睛直视她道:“是我。”
    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这个答案。
    “小梁,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
    徐稚柳唇角噙笑:“还能为了什么,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为那无上权柄,为那荣华富贵,为那万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许的吗?
    “若无意外,明年万寿宴皇帝会宣见景德镇贡瓷代表给予嘉奖,届时安十九将以大龙缸为筏,举荐我作为代表进京觐见。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飞黄腾达的机会吗?”
    梁佩秋盯着面前这人,只觉难以置信,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为了进京邀赏,你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包庇他的恶行,帮他处理烂摊子,还对安庆窑下手?”
    “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至于安庆窑,一直都是湖田窑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夏瑛信重王大东家,要借安庆窑推进改革,这些都对湖田窑不利,我只能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这里头,也包含对付她的准备吗?
    梁佩秋话到嗓子眼,闷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那日你在安十九府外,当我看到你向他下跪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想的是,她要杀了安十九,杀了所有侮辱他、践踏他的人,她要成为他手中刀刃,为他披荆斩棘,以血肉之躯为他铺平脚下的路。
    只要……
    只要他还是记忆里那个纤尘不染的少年,只要他还是徐稚柳。
    可师父他们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多几番挫折,得了教训就会听话。她不信,他当真会听话吗?会向安十九低头吗?徐大仁想要抢占黄家洲时,他分明是想帮黄家洲的,她甚至愿意以终生幸福做赌来成全他,可是,他到底还是和安十九走到了一起。
    后面那一桩桩事他不做解释,她也没办法为他做任何解释。
    事实胜于雄辩不是吗?
    她只是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情怯的忧思,想徐稚柳那样的人,都没承受得住屈辱低头了,那究竟是怎样的屈辱呀!她一边害怕面对现实,在他刻意的疏远下也睁只眼闭只眼,配合着他的疏远,想着只要这样,万事就还有转圜,一切都不会落定,一边还幻想事态反转,不停用曾经的“徐稚柳”来说服自己。
    可眼下算什么呢?
    此时此刻,在那个雨夜曾一股脑钻进她身体里的忧惧,仿佛都一一验证了。
    梁佩秋仿若一个溺死之人,强撑着意志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徐稚柳目光一顿,霎时间脊背僵直。
    “幼年在私塾读书时,曾有一次去甲班听课,那堂课刚好在讲一位晚年在江西隐居的诗人。诗人赋闲乡间,看到春天来临,非常喜悦,于是写了首诗。”
    那句诗为: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有个学生在讲解诗意时,脸上好似洋溢着跟诗人一样的笑,还说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诗人一样。私塾里笑作一团,我也不懂,只觉得那笑很明亮,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光芒。”
    “后来每每怒斥我们不争气时,于夫子都会提起他,夸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相才,用十六个字赞他。”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我当时还太小了,不知道他说着以后也要跟诗人一样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读书的最后一天。夫子们极力挽留,他慨然而笑,潇洒离去。我读不懂那句诗,也看不懂他的风姿,可我以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
    梁佩秋眼里隐含热泪,“柳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出门时走得急,我怕从此再也不能遇见你,莽莽撞撞地碰倒了你,你非但没有责怪我,还送了我这本书。”
    当时她盯着地上那本《横渠语录》,心里翻江倒海,无不是窥见明月的紧张和即要错过明月的急切。他却以为她喜欢,慷慨赠书,两袖清风地离去。
    后来她在书中看见他的注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你的志向吗?”
    她本以为懂他,懂他的疲惫和勤勉,明了他的宽仁和正义,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偷偷仰望着他,带着胸臆间不曾明确却从不曾动摇的欣赏与笃定,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在得知他和阿鹞议亲后,她悄然隐匿到角落里。在得知他或可遭遇安十九的刺杀时,她冒着风雪不惜跑死挚爱的小马去给他送信。
    从瑶里到景德,十年前到十年后。
    任何时候,她始终为他而存在。
    可他为什么变了?
    那个至正至洁的少年呢?那个说要和诗人一样归隐田园的书生呢?他去哪了?!
    “柳哥,你说话呀……”
    徐稚柳好半天才似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本《横渠语录》,想是保存得善,除了书页有些泛黄,竟也没有别的损坏,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好似明白了,为何面前这个少年每每看着他,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她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被一个小孩撞倒。当时家里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再看眼前人,那面孔似乎与一张更为稚嫩的脸蛋重合到一起。她撞到梨花树时,洪水来袭被他一把拽住时,在灾后重建的破草棚下被他塞满口粮时,那样一个小小的面团似的人儿,无时无刻不是委屈的、落寞的,可怜的。
    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他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笑的是,在此之前他曾数次起疑,却从未记起。可这本书一出来,过往的记忆却似排山倒海倾覆而来,一下子记起了和她有关的每个瞬间。
    原来,原来风雪夜,酱猪肘,又大又圆的月亮,均出自于此。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答案,徐稚柳发自肺腑感到宽慰,仿若心头大石落地,心弦顿松。与此同时,暌违十年的重逢,横跨两地的纠葛,多年以来的相知相遇,一切一切,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徐稚柳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面目已恢复如常。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
    梁佩秋双目欲裂,扑过去将书捡起,紧紧抱在怀中。因不知名的愤怒、羞耻亦或是失望,她的身躯一直在压抑中轻微颤抖。
    她感受到一种明晃晃的背叛,自己仿佛被丢进油锅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梁佩秋轻笑:“我虽年幼,但并不无知。”
    “也罢,只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要开始对付我了吗?”
    “王瑜不会放过湖田窑。”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和你!!”梁佩秋站了起来,欺身靠近徐稚柳,“我只想知道,我和你,终究要成为对手吗?”
    “若你愿意,亦可弃王瑜,入我湖田窑。”
    “柳哥,别说了。”
    梁佩秋再也听不下去了。
    如果说黄家洲械斗、克扣瓷税和捐帖等事,还不能让她死心的话,那么倒窑事故里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呢——那个不久前还抓着她的双手感激涕零甚而磕头致谢的加表工,十二岁开始做一夫半,苦学手艺,加表八年,晚来得子!
    妻子羸弱不经事,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他们这些上等人的权欲,一个家庭瞬时间分崩离析。
    他和当初加害黑子的安十九有什么两样?他和刽子手有何区别?她还怎么自欺欺人?!
    她的天上人啊。
    她的神明啊。
    她至正至洁的明月啊。
    她闭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湿的书所浸透,可这股凉意却远不上心间某种信仰撕裂所带来的彻骨冰凉,几乎快要将他吞噬了。
    “最后问一句,那日在郊外保护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她好似已经得到答案,久久没能凑出一句整话。而徐稚柳平淡如水的漠然,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
    “柳哥。”她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道,“若你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是对手。”
    她回想前尘种种,仿佛一梦黄粱。
    那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若从此为敌,我……”我应当不会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