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作者:巫山   奈何明月照沟渠最新章节     
    关于徐稚柳之死,若说还有什么疑窦未解的话,可能要追溯到更早时候——
    万庆十一年的某个秋夜,文石溺死于护城河。
    张文思在接连多日莫名出现的纸团提醒下变得疑神疑鬼,就连心腹王进都遭了他的怀疑。此时,十多年前就应该投河自尽的文石尸首居然出现在衙门,张文思被吓破了胆,当场晕厥。
    此举引来多方怀疑,安十九作壁上观,顺着夏瑛的调查,摸索到了文定窑消失数十万两白银,亟待揭开其神秘的面纱。
    同一时间,张文思敲响云水间的大门。
    那是徐稚柳等待已久的一天。
    也是那一天后,景德镇的形势急转直下,徐稚柳和夏瑛相继死亡,张文思开始问道,安十九一方独大。
    而这一晚,当张文思在“清静无为”的修炼中缓缓转醒时,七真殿已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天黑了,应是晚间。张文思推算时辰,想此刻或是酉时三刻。
    他这次打坐从午后开始,至此圆满完成一次道洗,难得有了几分离境坐忘的意味,多日积攒的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如坠云端,飘飘欲仙。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往常这时候,即便护卫们不敢轻易入内打扰,至少会在门外点起火烛,以供照明。
    而今日非但没有半点烛光,外面也好似安静过了头。
    就在他起身预备唤人之际,殿内忽然蹿起一束火苗。张文思循光看去,侧殿层层垂落的帷幔后出现一道身影。
    “张文思,你还记得我吗?”
    这人声音沉而内敛,有些熟悉。张文思一边回想一边问:“你是何人?怎的在此?”旋即打量周遭,再一次肯定了先前的直觉。
    殿宇漆黑,周遭宁静,这种超出寻常的、过分的静谧足以证明此时情况不妙。
    他不死心地大喊道,“来人!速速来人!一个个吃干饭的东西,跑去哪里野了?回到衙门看我怎么整治你们!”
    对方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这笑诡异异常。
    “别叫了,没用的。不会有人来救你,谁也救不了你。张文思,你的死期……到了。”
    张文思的心直直往下沉。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他想到了一个人,那身形,那声音,那感觉,无端端肖似一人。可那人已经死了,莫非鬼魂在作祟?
    否则、否则怎敢?怎可能……他瞬间汗毛倒竖,厉声喝道:“别给我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说话!”
    说完,来不及穿好鞋履,他立刻朝着帷幔扑去,然而双手一抱,什么都没有。
    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还记得文石吗?”
    张文思反身朝着声音的来源又一个猛扑,再次落空。
    “当年唆使文石作伪证,陷害忠良,你就没想过会有报应吗?”
    报应?哪来的报应!张文思怒吼着,再次奔向身影。他要看看这究竟是真鬼,还是谁在装神弄鬼!
    “你若不是心虚害怕,为何躲来道观?”
    “安十九知道你隐匿于此吗?”
    “说起来,你若非躲得远远的,早就遭了黑手,步夏瑛后尘了吧?”
    细细密密的笑徘徊在七真殿的每个角落,伴随着那人投向墙面巨大的黑影,一会在左一会在右,一会在前一会在后。
    张文思不停寻找着声音,无能地咆哮着,在殿内奔来跑去。慢慢地他的身体感到再次被掏空的疲惫,精神也回到萎靡的低谷。
    这并非一日修行可以补足的元气,正如道法所言,他的内在已经空虚了,数月的恐惧和失眠将他一再逼退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之所以还没崩溃,缺的大概就是这一吓。
    “万庆十一年冬,云水间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文思被不断质问的声音击碎了理智,在一种近乎于蛊惑的作用下,思绪滑向那一晚。那是他在接受文石“死而复生、而又复死”的现实后不久,联想先前出现在身边的纸条,他意识到在这背后有双无形的手,正在重翻文定窑一案。
    他怀疑过身边许多人,最终将怀疑对象锁定为——徐稚柳。
    他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的,那阵子他在调查王进和钱庄的关系,将文定窑的旧案翻了出来重新审视,继而联想起来——文石不仅是文定窑的家主,还是另外一宗案子的人证,而那宗涉案的被告,名叫徐有容。
    案卷上清晰记载着徐有容的生前,其本为江西出名的大才子,被数位老翰林认定为新翰林不二之选,因家境困窘而休学。
    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重点是,其膝下有一子,名叫徐稚柳。
    这样一字不差的名字,会有重名的可能吗?答案微乎其微。刹那间,过往种种闪过脑海,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在回到景德镇后,和徐稚柳的几番交手,那个少年人对他总怀着一种克制的敌意。
    原来症结在此。
    那时他任浮梁县县丞,县令是个三不管的闲人,大小事皆交由他料理。平日寻着各种关系给他塞钱的数不胜数,他通常来者不拒,能帮则帮,上下一起吃黑,县令也睁只眼闭只眼,因此他在县内地位不可小觑。
    一日,有人托关系给他塞银子,令他主持公道。堂审后方知是宗奸淫妇女的案子,被告是当地乡绅们颇为看重的秀才老爷,他不敢妄断,仔细审理,奈何人证物证俱全。对方给的又多,明言想早点结案,以便原告女子入土为安。
    这需求合情合理,他想想没什么大问题就给办了。案卷送上去没有多久,复核为秋斩,他依律行事,虽则人证文石的身份过于蹊跷,加之文定窑事发,数十万两银钱不翼而飞,他也存过疑虑,但正因涉案情形严重,而一向三不管的县令也提醒他莫管闲事,他便也没有理会徐家人几次三番的上诉。
    后来他被调去州府,又重回景德,来来去去一直在江西打转,原以为顶头上司不作为,如今想想,兴许有人不想他出江西呢?
    这也是他近日才参悟的道理。
    去找徐稚柳那一晚,他并非深思到这一步,纯粹怕事发连累政绩一辈子出不了江西,上赶着去试探徐稚柳调查到了哪一步。
    他还记得那一晚的情形,徐稚柳似乎等待已久,并不需他怎么绕弯子,直言自己怀疑文石受人唆使,作了徐有容案子的伪证。问作为主审的他,当时可有什么未指出的疑点。
    他能说什么,断然道:“这两宗案子没有任何关联。我劝你也不要再查下去,若让人得知你父亲曾是奸淫女子的罪人,于湖田窑大有不利,于你自身也无好处。”
    徐稚柳并不畏惧“罪人之子”的名头,似乎为此已经背负太多太久,以至于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徐稚柳曾经放过了一次惩治他的绝佳的机会,也不知道徐稚柳已在收集安十九的罪证,亟待与夏瑛联手的最后一笔落下。若能一次取得父亲含冤而死的证据,当然再好不过!
    这是徐稚柳最后的一片青天了。
    “或许只有事情闹大了,我才能借势为父亲洗刷冤屈吧?否则以我一己之力,如何与这滔天的权势相斗?”
    “你……你既知晓,就该收手。徐稚柳,肉体凡胎只一条命,没了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是吗?大人的意思是,这背后确有权贵翻云覆雨?”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审慎作答,好言好语说尽,再苦口婆心劝慰,“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莫要为了已故之人自毁前程!想想你还在世的家人。”
    或许是这一句饱含威胁意味的话,动了徐稚柳的逆鳞,他当即翻脸。
    “你卖官卖爵,唯利是图,审案不公,潦草塞责,多少好人枉死于你案下,你既对不起头上的乌纱帽,又何来资格对我评头论足?几张纸条就能引蛇出洞,显是你心虚鬼祟,如今还强自狡辩,意欲威胁,张文思,你罪该万死。”
    “大胆!你满口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信不信我将你拿下?”
    “你不怕亏心事败露人尽皆知的话,就随便拿人好了。”
    “你……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只想要真相。我想知道害我父亲的人究竟是谁!”
    那一晚的后来,他被迫到无路可走,也想转嫁火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不得已向徐稚柳吐露了“心迹”。
    事实上,他也曾怀疑过文石因文定窑一案被人拿捏住把柄,不得已作伪证冤枉徐有容。如是推论的话,极有可能两宗案子存在一定联系,或许背后黑手是同一人。
    徐有容一介书生,隐居瑶里,和文石八竿子打不着,生平也无相识的迹象,加之为人亲和,鲜少与人口角,更不会得罪谁,以至非要他死不可。
    唯一的可能是,他或许机缘巧合看到或接触到了消失的数十万两白银,以此遭人灭口。
    可是,想要徐有容死,随便找个人就能杀害,何至于绕个大弯子,非要毁了他的清名不可?
    以他断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黑手”应是徐有容的熟人,且和文定窑有关。能吞下数十万两白银,若非权贵,便是深受权贵信任的马前卒。
    除此以外,别无可能。
    戌时一刻后,七真殿里恢复短暂的寂静。
    躲藏黑暗数月以苟且偷生的张文思,回忆起当晚的情形,好像骤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思路清晰,有条不紊。他说那日和徐稚柳的对峙,说临走前再三提醒,让他好自为之。可没有多久,他竟以身蹈火,殉窑而亡。
    那样一个自诩清正的、恃才傲物的家伙,竟会自戕?他再一次被吓到魂飞魄散,伴随着夏瑛的死彻底没了生机。
    他不得不躲到角落里,流下似乎是懦弱,又似乎是多年仕途不顺碌碌无为的泪水。
    这些日子像个老鼠,成天在熏着檀香,画满灵芝八仙的道观里打坐,寻求让心灵平静和安定的道法,明知不可能而为之,他也快要疯了。
    若当真是徐稚柳的鬼魂回来索命,干脆带他走吧。
    他受够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
    真的受够了。
    他抱住随风而动的帷幔,一点点滑落在地,整个人发丝凌乱,眼神迷离。他的背影看着,和青云观里许多石像一样,落一身灰。
    徐稚柳临要出门前,似乎想起一事,驻足回首。殿宇里依旧黑暗空寂,四面窜风。他的声音又冷又涩:“此前你因王进开始调查地下钱庄,可有收获?”
    张文思摇头。
    “镇上的钱庄都在徽帮人手里,为了对抗都昌帮,他们管理严格,轻易不让外人查探。何况,何况我怀疑是你所为后,就打消了对王进的怀疑。他……跟着我许多年了,一向忠直。”
    徐稚柳嘴角微微扯动了下:“张文思,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的仁慈让我觉得可笑。”
    出了山门,徐稚柳一路大步往前走,及至山脚下,零落星光闪在天边,两匹马孤零零打着哈欠。他猛一停步,看向身后之人。
    自从入了殿,她再没说过一句话。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徐稚柳这一发问似乎又带着莫名的气,而这一回梁佩秋没有客气却有力地回敬,只是静静看着他。
    许久许久,久到徐稚柳心尖儿颤动起来,被她灼热的目光迫视到不得不偏过头去,藏起一丝狼狈。
    这时她开口了。
    她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幕吧……你想告诉我什么,徐稚柳很可怜很可悲,沦为安十九的走狗只是形势所逼身不由己吗?还是……”
    “够了。”
    他突然不想再听下去,急于打断她,她却不如他的愿,上前一步。带着那熟悉的、要命的苦橘香的气息,携着秋意扑向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远处是万丈悬崖,在他一步接一步的后退中,她忽然停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还是说……还是说……”
    这最后的话,她说不出了。
    徐稚柳只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