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作者:巫山   奈何明月照沟渠最新章节     
    波斯使团离京前,向行馆送了一块上等的青花料,说是献给东方巨匠的礼物,感谢他们为中华山河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瓷的现世,让瓷都美名再次远渡重洋,驶向远方。
    是时梁佩秋经了一遭难,还躺在床上休息,王云仙替她去前院收了礼物,展开层层包装一看,是块一等一的苏麻离青料。
    虽说都是烧青花的料子,出来的颜色也都是蓝色,但苏麻离青格外突出。
    其一中原腹地没有这种料子,即便各大民窑跑遍南北挖掘,也没有找到和苏麻离青哪怕十之七八相似的矿料。
    其二苏麻离青能够呈现出宝石般纯正、浓艳的蓝色,这和景德镇本地所用平等青之类的青花料完全不同。平等青呈色稳定,不过色泽淡雅,干净平整,和苏麻离青的厚重感有着天壤之别。
    其三,在炉火等温度、湿度不同的环境下,经过锻炼的苏麻离青所呈现出的深浅变化甚至裂变的黑色斑点,能使蓝色层次更加丰富,纯正之外,衍生出更为正统的、尊贵的蓝线血统。那种血统更像是天生的,自带王者之气,无法用任何道理规则研判。
    故而,穿越海峡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原的苏麻离青有多宝贵,不言而喻。
    王云仙晓得轻重,也很清楚波斯使团的赠礼意味着什么,这或许是安庆窑能够扬名海内的绝佳机会,若王瑜还在,定然要泪洒当场,是以王云仙格外宝贝这块料子,将其锁进柜子又加了三道锁,着专人看管后,才去回复梁佩秋。
    梁佩秋正在窗下翻着一卷书,时不时提笔写些什么。王云仙在门外榕树下静静看着她,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了几日前。
    那日,当他看到她藏在包袱最下面的信笺时,那一行行应是作为草稿提前练习的陈词上告,让他每看一行,心脏都收紧一分,不待看完全篇,已经汗流浃背,手脚发麻。
    随后的一整晚,他抱着必死之心在西华门等待。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起赴死,黄泉路上还能相伴,也算美事一桩,这样想想,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当安十九托人向外面的他和张磊传信,让他们先回行馆等候时,他心弦陡松的同时,又陷入更深的恐惧。
    比起确定她出事,似乎他更害怕未知,尤其与太监相关的未知。
    回去的路上,张磊宽慰他,言说他们是安十九带到京城的,出了任何事他都要负责。既然让他们回去等,至少证明现在还没起乱,梁佩秋多半是安全的。
    他胡乱地点点头,脑子乱哄哄,什么都听不进,张磊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已全都忘了,好在次日天一亮,梁佩秋就被送了回来。
    安十九亲自护送,说大夫看过了,她被人用药迷晕,药效还没过,人在昏睡。除此以外就是一些外伤,比起曾经断掉的小腿,这些外伤不足挂齿,算是个好消息吧。
    可这怎么能算好消息?一个活蹦乱跳去领赏的人,最后晕厥了被抬着回来,任谁看都不能算作好事吧?他想问发生了什么!张磊死死地抓住了他。
    安十九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在场的都是这次随他一起进京的民窑代表,梁佩秋彻夜不归,这事瞒不过去,也不需瞒。皇城里的事,谁敢多嘴?量这些卑贱的平民也没胆子掺和!
    安十九随口敲打几句就走了。
    那一刻,席卷而来的深深的疲倦。王云仙为梁佩秋感到委屈,也为这世道感到悲凉和无力。
    明明他们付出了汗水,付出了努力,千辛万苦烧造了皇瓷,为朝争光,名扬四海,是功臣呐!不说给功臣应有的待遇,哪怕只是平等地对待他们呢?为何功臣遭了罪,却只能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这样下去,谁还愿意当功臣?
    他不解,愤懑,一连多日被沮丧的情绪笼罩,直到此刻看着她,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竟又开始忙活公务,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何以这般平静?
    王云仙走上前去,隔窗看她在写什么。果真和窑务有关,她在算此次进京的花销和万寿瓷的出入项,计划着下半年苏杭瓷运往来的发展。
    察觉到面前落下一块阴影,梁佩秋头也不抬地问道:“是什么赠礼?”
    王云仙也不奇怪她怎么猜到是他。
    他们之间的默契说不清楚。
    “苏麻离青的料子。”他回,“替你看过了,是非常好的一块料子,已经妥善保存,你不用费心了。”
    “好,多谢你,云仙。”梁佩秋搁下笔,抬头看他,“怎么不进来坐?”
    “你不打算和我解释解释吗?”
    梁佩秋扬唇一笑,十足耍赖讨好的模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有以后?”王云仙佯怒,“梁佩秋!你先斩后奏是背约之举!我可以随时解除你我之间的约定,不予履行。即便你安排好所有,我也可以一一推翻,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她点头如捣蒜,“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她再三保证,王云仙才勉强没再追究。
    事实上,追究了也无用,当日他未能向安十九要到的说法和她醒来后的安之若素,都说明了这一点。
    王云仙隐约觉得,梁佩秋正以一种他无法追赶的速度,长成一棵大树。
    梁佩秋也没瞒着他,第一时间和他说了进宫后发生的事。
    至于对方是谁,目的为何,他们都不太清楚。不过为防王云仙担心,梁佩秋隐瞒了对方想下狠手置她于死地。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得罪了谁,怎么会有人想要她死?万幸的是,一场意外、对她而言却算及时的霍乱,救了她一命。
    至今她还能感受到血液滴落在脸上时,每个毛孔都被撑开,脑海中不断回闪戏文里阎罗王吃人的狰狞面孔,以及那一张张面孔朝她俯就而来的恐惧感。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差点就死了。血液在脸上从热到凉的过程,细微到每个瞬间都在抓挠她的心脏,她仿佛切身感受着自己死亡的过程,能够想象当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时身体的冰凉,应当会比幼年遭逢的那场洪水还冷吧?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将她一把托起的手掌了。
    那一整夜,每当她感觉自己变凉一点后,她就会想起那双温暖有力的手,继而迸发出一点点力量,向着来时的方向挪移,挪移。
    她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但她知道,只要顺着来路往回走,她肯定能走出去。
    每当她感觉冰冷再次降临时,她就告诫自己,她的使命还未完成,柳哥还等着她沉冤昭雪,黄家洲的百姓还等着公正的审判,师父不能白死,她就会又一次地清醒,摧残身下葳蕤的草木,像一只爬行动物,游走、游走。
    她伴着黑夜和风雨,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惊弓之鸟般躲避着巡逻卫兵和清扫战场的甲胄,将自己化作一道孤魂,在看不到头的皇城里打转、打转。
    最终,在她力竭时,看到一双熟悉的皂靴。
    她想,她终于得救了。
    这一次,她有努力爱惜自己了。柳哥泉下有知,想必会为她开心吧?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此时的梁佩秋还不知道这场霍乱始于何处,因何导向,若她知道徐稚柳也曾参与其中,操纵过和他们一样普通老百姓的生死,或许,她用以极力克服恐惧的“万幸”,才是恐惧本身吧?
    而徐稚柳,也不过是在走着自己的路,和梁佩秋不一样的路。
    他们好比汪洋大海里的两道渺小的孤帆,曾短暂相逢,又次分开。最终驶向何处,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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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各属国使团相继离京,梁佩秋一行也踏上了归程。
    这次安十九另有公务,没有同行,一帮镇里巴人乐得嘴巴咧到耳后根。随着万寿瓷这块大石终于落地,加上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他们生出几分游山玩水的心情,沿途会稍作休息,各处看看,买些新鲜玩意回去给家人。
    中途张磊提起,在市井喝茶时曾偶然间听到有人议论新任浮梁县令的人选,似乎也在这次安十九回京述职的范畴之内。
    虽则前面两任县令都未能达到制衡宦官的目的,不过在夏瑛的努力下,百采新政得以推行,窑业恶象有所改善,这些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壮举。
    文官集团没有放弃斗争。更因安十九被擢升为五品大使,若县令一职还教阉党拿去,那么整个瓷业都将堕入虎口,民生多艰不说,其背后巨大的利益更会助长邪恶势力的增长。届时朝野四乱,受苦的还是百姓,是以,瓷都的工匠们离开了,瓷都的腥风血雨还未结束。
    回到景德镇已是盛夏。
    八月里,云水间风景正当好。梁佩秋坐在荷塘边,望着满蓬碧绿间随风摇晃的轻舟,忽而想到一句诗: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沉香消除了夏天闷热潮湿的暑气,鸟雀在屋檐下等着拂晓,东张西望地鸣叫着晴天。荷叶上初出的阳光晒干了昨夜的雨,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每一片荷叶都挺出水面。
    多美的一幅画呀。
    可不知为何,自打回到镇上,每一夜她都辗转难眠,天不亮就早早醒来,继而陷入无端的烦躁中。一开始她以为天气热的缘故,可夜半洗了冷水澡仍旧燥热难解后,她慢慢意识到,是自己心境出了问题。
    在外人面前极力表现出的平静安然,不过是个假象,她夜夜梦魇,都能感受到血液在脸上逐渐冰冷、凝固,让人毛骨悚然的每个瞬间。
    失去了上告最好的机会,今后该怎么办?为那一天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付出那样大的代价,此后哪还有同样的机会?
    她不禁懊悔、不禁遗憾,也不禁焦虑。
    即便那日在皇宫安十九救了她,事后一再的试探让她陷入被人用作棋子对付宦官的疑云当中,可她仍旧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企盼新任县令是个和夏瑛一样的好官,这样或许再一次的机会能来得早一点,更早一点。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阿鹞正好回来省亲。
    时年避居云水间养伤,终日无所事事,叫人移植了各色花种,将院子打理得生机勃勃。满园花色,叫人一看就欢喜。
    阿鹞不住地夸他,直将他夸得脸红,故意板起脸叫她端庄一些。阿鹞一听,笑意凝在嘴角,眼里是掩藏不住的落寞。
    如今她嫁了人,绾妇人髻,裙子虽还是艳丽的颜色,但远比不上未出阁时鲜嫩,瞧着确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娴静沉稳了。
    然而这份娴静沉稳,不是她想要的。
    时年自觉说错话,一时呐呐,求助似的看向梁佩秋。梁佩秋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阿鹞:“在祁门过得可还顺心?周雅待你好吗?”
    阿鹞强颜欢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时年急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这什么意思?跟我们还藏着掖着?”
    梁佩秋本想叫他好好说话,不要一时心急就跟炮仗点着了屁股,这样非但不会宽慰到人,还会让人讨厌。阿鹞确也如此反应,狠狠瞪了时年一眼还不够,绞着帕子又捶了捶膝头,不甘而憋屈地红了眼眶。
    “我嫁过去不过半年,他们就说我生不出孩子,要以七出之罪将我休弃。我知道,他们是听说了湖田窑的情况,知道我爹如今不得宠,遭了当官的嫌恶。他们也是普通老百姓,怕惹上官非,早做打算,我不怪他们。”
    阿鹞并非为这段失败的婚姻感到难过,只是在一种复杂的悲喜中,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园子里,由衷地想大哭一场。
    出嫁的时候,徐忠刚从牢里放出来,为了宽他的心,她强忍着没有哭。
    被周雅欺负、遭周家人排挤刁难,就连府上丫头小厮也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她没有哭。
    数月来在陌生的环境睁开眼睛,强行挤出笑容,面对看不到的未来,逼迫自己长成别人期许的模样,哪怕觉得辛苦委屈,她仍旧没有哭。
    不想被幼年的玩伴凶了几句,心墙顷刻坍塌。她的努力似一个笑话,她觉得好气又好笑,跺着脚使劲瞪时年,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梁佩秋却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当真大哭了一场,最后说:“我想和离。”
    时年一愣。
    阿鹞道:“若阿谦哥哥还在,他们怎敢如此羞辱我?我也算看透了,世道如此,怪不得任何人,要怪就怪我无用,既如此,再在周家耗着也是虚度年华,还不如回来帮爹爹打理湖田窑。”
    “不可!你一个女子怎能随便和离?再者,窑厂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不和离,难道等着他们将我休弃吗?我并未犯任何错处,凭什么不能和离?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和离了吗?”阿鹞气得站起来,指着时年的鼻子说,“再者,咱家坯房里有多少女师傅,你不都清楚吗?她们能制瓷烧窑,我为何不能?难道就因为我是小姐?家都要没了,被人骑到头上拉屎,还管她哪门子小姐!”
    “你你你、你恁的粗鲁!”
    时年还要说什么,阿鹞直接抬手打断,只朝梁佩秋看去,时年也哼一声,顺势看过来。两个人暗自较着劲,且看她是何态度。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说:“若你下定决心要和离,我可以帮你去办此事。”
    “当真?”
    “我不会骗你的。”
    阿鹞眼睛不眨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再次哭了。
    “我回来这几日,爹爹天天酗酒,我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一概让我走,我趁他睡着时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原来里面不是酒,是水。原来爹爹一直在装醉,你也不是外头疯传的背信弃义之人。”
    她决意回来,何尝不是一次赌?好在赌赢了。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转头对时年扬起下巴:“看吧,你的新东家也支持我,以后我们又能常见面了。时年,我好开心。”
    时年满嘴的大道理,挤不出一个字。
    他隐约察觉阿鹞变了,变得懂事了,也更有主张了,她确实被迫着成长,只是没有按照他们的期望。
    同时,他也感觉梁佩秋变了,变得沉稳了,也更莫测了。
    这事儿要放在从前,听到阿鹞想和离,她定然吞吞吐吐,叫她三思再三思。若实在不行,才会帮着出出主意。
    可现在她非但没有否决,还主动要求帮阿鹞扫除障碍。
    她必然料到周雅不会轻易松手,继而料到这中间可能存在的利益往来和丑陋人性,这些东西或许会对阿鹞造成二次伤害,于是,跳过繁琐的过程,免去摇摆的心软,她直奔皆大欢喜的局面,帮阿鹞达成心愿。
    她考虑地越是周全,这个表态越让人五味杂陈。
    自打从京城回来,这些天她常常早起,一个人坐在荷塘边看着日头一点点往上爬,始终一言不发。
    那背影消瘦,在熹微的明亮中,透着几分曲高和寡的落寞。
    这种落寞,他并不陌生。
    或者,从梁佩秋身上,他慢慢看到了更多的、曾经十分熟悉的东西,譬如落寞,譬如忍耐,譬如孤独。
    似乎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她已经默默地背起了一袋又一袋包袱。这些包袱,和公子曾经扛在背上的,似乎无有不通。
    于是他想阻止,阻止再添上阿鹞这个包袱,一鼓作气道:“你若是和离,必要回镇上来,镇上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徐大东家一定不会同意。”
    “和离的女儿回家来,总归名声不好听,我爹爹最好面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阿鹞浑然未觉时年的用心,陷落在盲目的期待中,“时年,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我在那边很不开心,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我都在想你们。回来这里,光是看到你们,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你替我和爹爹说说,让他同意我回家来,好不好?”
    时年在心里大喊:他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可是……”
    “若是阿谦哥哥还在,他会不管我吗?连小神爷都说帮我了,你居然不肯帮忙,亏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时年,你真让我失望……你比周雅还让我难过,不,你连周雅都不如!”
    眼看阿鹞越说越离谱,时年叫苦不迭,忙道:“好好好,我去帮你说,姑奶奶,你这聪明脑瓜可别再发散了。”
    阿鹞奸计得逞,趁着时年强咽苦水时,朝梁佩秋抛去一记媚眼。
    梁佩秋忍笑。
    这事不能耽误,趁着安十九还没回来,盯梢的略有松懈,梁佩秋连夜出城赶往祁门。
    周雅所求无非钱财名利,以小神爷今日地位,出面保个女子不在话下。即便周雅不愿,也不得不妥协。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不过梁佩秋没有急着离开。
    临行前时年提起,徐稚柳曾在祁门置办过一处别院,原打算让徐夫人和阿南移居此处,避开景德镇的风波。
    这事儿在阿南被人设计入狱后,徐稚柳就在着手办了。是以两人都没有多想,只当牙行的人和她说起,徐稚柳自戕前不久,曾传信给他,叫他为别院添置几名看家护院且要求必须有实打实的腿脚功夫后,梁佩秋娟秀的眉头,不由地蹙成了一条线。
    时年回忆当时的情况,确实事发突然,徐稚柳似乎带着一种急迫,让他立刻回乡安排徐夫人和阿南撤离瑶里。当时徐夫人已经病重,不适合舟车劳顿,可徐稚柳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又再三叮嘱他们在祁门小心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梁佩秋问他那阵子可发生什么事,时年摇头不知。
    不过,他们都感觉应该发生了什么事。
    这已是后话。
    梁佩秋将祁门别院卖掉,将徐稚柳的痕迹一一抹除后,又暗访了周家几处产业,拿住实打实的把柄,彻底掐灭周雅可能发作的苗头后才返程回景德镇,中途取道瑶里。
    阿南日日在窗下苦读。
    少年人肩平背阔,眼神平淡坚定。
    梁佩秋没有打扰,缰绳一转,踏雪扬蹄而去。她如今的身份,说是安十九的傀儡并不为过,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日常有人监视,走到哪儿都有尾巴。
    可老话怎么说来着,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安十九在明,她还能防备防备,若有家贼在暗,她如何去防?
    这事儿要真说起来,其实早有猫腻。
    之前时年提起过徐稚柳书房里的暗格,里面藏有重要信件,她想为面圣时的上告加码,出发去京城之前特地打开了暗格,结果里面空空如也,非但没有可以佐证徐稚柳清白的证据,就连时年曾亲眼看到的书信也都消失不见。
    知道云水间是徐稚柳别业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他们,只有湖田窑日常伴在徐稚柳身边的几个管事。
    得知这一点,再加上搬家祁门之举,突兀且冒险,实在让人怀疑背后有手,时年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回湖田窑。
    一则云水间不是长居之地,梁佩秋不适合在此出现,他也不适合,保不准哪天碍了太监的眼,连这最后的一亩方塘都留不住。
    二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被安十九发现,他原就是徐稚柳的书童,回到湖田窑无可厚非。安十九纵然痛恨他,也不敢顶风作案,随便杀人。只要进出小心点,倒不必杯弓蛇影,终日隐身深院和花草打交道,还能做点实事。
    三则若徐稚柳出事之前,湖田窑当真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若那些密信当真被自家人偷走,那么其目的何在?意欲何为?这些他都要一一查证。
    梁佩秋知道他和阿鹞一样,都是下定了决心才会开口。这样也好,他们都回了湖田窑,相互也能有个照应,日后她想和徐忠传话,也能多个便利。
    如此,她不再摇摆,只让他多加堤防,保证安全。
    时年却是一愣,继而笑道:“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梁佩秋淡淡一笑。
    “我只是忽然明白,我没有能力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如此下去,优柔寡断除了让我陷入一再的一再的失衡,并不能帮到你们。”
    时年嗫嚅着,想说你不用为我们做什么,可话没有出口,就听她道,“我答应了师父,也答应了徐叔,会努力守好他们的家业,守好景德镇的家业,而我自己……我也想试试,成为柳哥那样的人。”
    时年沉默了。
    良久,他再次开口:“云水间怎么办?”
    梁佩秋也在想,这是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想得肝肠寸断,恋恋不舍,可她必须要作出决断,不能优柔地、徘徊地让所有人陷入窠臼。
    “锁上吧。”
    她的声音很轻。
    在万庆十三年的夏天,她终于等到了莲蓬相近,满池清荷,然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起纳凉的人。
    时年也觉得遗憾,满园春色才刚刚复苏,又要落灰了。云水间所能得到的片刻安宁,就像梁上的日光,一寸寸偏移,终究灰暗。
    就在这一日,信使抵达景德镇,新任浮梁县令的人选定了下来,是原先在鸿胪寺当值的一名礼官,曾在万寿当日立下不世功劳,名为——周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