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作者:巫山   奈何明月照沟渠最新章节     
    转眼到了七月,吴寅随调任离开了景德镇,同时对于居九的追踪也告一段落。这一场所有人都拭目以待的暴风雨,仿佛临到山前又再次被乌云遮蔽,连日蓄积的浓云将天缝得密不透风,每一个边角都被细致纳入云间之网。
    景德镇陷入了短暂的僵局,不过谁都知道僵持的时间不会太长,局面也不会发生友好的转变,所谓中场休息,不过是为了新一轮对决而筹备力量。
    虽然居九下落不明,甚有可能已经遭了黑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希望尽失。现在回过头看,当日事发突然,居九被王云仙堵个措手不及,走得实在匆忙,又有安十九布下天罗地网,恐怕并没有机会转移贵重物品。
    他若还活着,其本人或心腹势必要返回取走那些物品,而那些物品最有可能藏置的地方就是鹤馆。
    一方面居九身为徽帮人领头,多年经营,身家丰厚,为免贼匪惦记,家财所藏之处一定要避人耳目,而鹤馆打开门做生意,每天人来人往,行员复杂,看似是最危险的地方,实则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况且在鹤馆出入的多为达官贵胄,天然设定了门槛,非一般宵小敢以涉足和舔望。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一个人意识到危险来临,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往往最为真实,也最能透露隐含的信息。居九当日明知正被孙旻追杀,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钱庄不是私宅,反倒是鹤馆,可见鹤馆一定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或可保全他的性命也说不定。
    纵然他声称去鹤馆是为了再见相好的一面,也无从抹杀鹤馆的特殊性。叫徐稚柳来看,估摸那相好的也只是居九设的障眼法,实际要害就在鹤馆。
    为免打草惊蛇,徐稚柳决定悄悄探查鹤馆的情况。眼下风波渐止,正是守株待兔最好的时期,谁知他前脚刚有布防,后脚一拨人马就大张旗鼓地进了城。
    他得到通报后即刻动身,赶去城外迎接时却被告知晚来一步,等回到衙门,孙旻已在务本堂喝上热茶,杨公与安十九皆在旁作陪。
    两人当中杨公年岁大,资历深,又得皇帝特别关照在南直隶养老兼瓷业监察,孙旻给他面子,令他在下手落座,安十九则要差一些,还在杨公下手。三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听到声音,三人齐齐转头看来。
    徐稚柳知道这是孙旻作为上官给他的下马威,故意说错时间叫他白跑一趟,好借此机会杀到他专以用来处理公务的务本堂,其次在里就是他的卧室。这是浮梁县搭在镇上的临时县衙,有其天然的局限性,前后不过两进院,除了务本堂还真没有别的待客之所。
    徐稚柳无力指摘上官作为,只不动声色扫了眼桌案上一摞摞堆积成山的文书,随即迈过门槛,双手抱拳,才要向孙旻告饶,谁知孙旻没看见他似的,转头又和杨公说起了话。
    安十九捧着盖碗小口啜茶,浑当个睁眼瞎,徐稚柳就那样被撂在了原地。
    他垂首站立着,身姿挺拔,如松如柏,久而持立,不发一声,看不出一丝半点被冷落的喜怒。
    这还是孙旻第一次和徐稚柳面对面交手,人比想象中沉稳不少。他年少时常被人说,一张翰林面孔,胸藏内阁乾坤,如今看来,这位的城府不比他浅。
    晾久了也没意思,孙旻徐徐开口:“一盏茶喝完了周大人才现身,果真是个大忙人!早知如此,本官是否该提早三日就支会于你?”
    “下官不敢。”
    徐稚柳认错态度良好,转而又为自己解释,“只下官身体素来不太争气,方才车夫赶得急了些,下官撞到马车险些晕过去,这才耽误了时辰,还望大人莫怪。”
    白石郎君的美名和堪比病秧子的身体在京中流传已久,孙旻有所耳闻,听说安十九回来之前,太后还特地嘱托他好好照看这位新来的浮梁县令。
    如今他拿自己身体说事,不若扯出太后当靠山。孙旻被噎得冷笑:“那周大人可要好好保重自个,万一有个好歹,我等怕是不好交代。”
    “大人言重了,下官这是老毛病,平日休养得当,倒不会出什么事。”
    这话阴里阳里都在讽刺他“突击视察扰人清净”,只差撕破脸上那张皮。孙旻一听,茶盏搁到案上,发出一串清脆的瓷碟碰撞声,碗中褐色茶汤被泼到手背,也令他皱起了眉:“周大人,太后念在你曾经救主的份上多看你一眼,这是太后慈悲为怀,可你身为臣子,当知忠君事主是你的本分,怎可骄纵忘我?”
    徐稚柳依旧神色如常:“下官修了八辈子的福才得太后青眼,岂敢对她老人家有半分不敬?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大人若不信,可叫药铺的大夫过来回话。”
    这防守当真滴水不漏,拍马屁也豁得出去。退一万步讲,只是小事一桩,若就此死抓不放,倒显得没有肚量,孙旻自知口头之气要不得,可面前这个不知打来蹦出来的无名小卒已气得他连番胃疼,忍不住要争一个上风。
    “本官看当地百姓为夏季瓷令奔波忙碌,不想惊动他们才私访而至,你作为当地父母官,该比本官更加体谅他们的辛苦。”
    徐稚柳不由哂笑,进城时几乎清空景德大街,此排场之大,算哪门子的私访?
    “下官上任还不到一年,定然比不上大人在江西深耕十数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指点。”
    “你能听得进去,也不枉我费这些口舌。”
    “景德镇民风剽悍,盗贼公行,下官受命来此,既为一方县令,定然事必躬亲,责无旁贷。若不能一力整治当地豪族霸凌、民窑屡遭压迫等不良风化,如何对得起陛下和太后的信任?”
    “是吗?那周大人有何打算?”
    “下官在朝,大人在野,原先接触不多,大人对下官为人恐是不太了解。下官受孔孟熏陶,持节禀义,刚正不阿,也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冒犯之处,请大人海涵。至于今后,大人且看就是。”
    孙旻嘴角微掀,嘲弄之意跃然于脸上。
    一时间,务本堂陷入了死寂,就连在外头屋檐上叽叽喳喳的鸟雀看情况不对也纷纷飞走了,杨诚恭和安十九仿佛阳光下窄小的影子,无声无息。
    徐稚柳迎头望去,第一次正面地、无所顾忌地对上孙旻。
    孙旻深不可测的眼底,浮动着难辨的风浪。整个江西敢于在他面前自称持节禀义、刚正不阿的官员,周齐光是第一个。
    他当然知道那句话含沙射影暗指什么,这和公然对立已无差别。孙旻不得不冷静下来,将事情从头到尾重新梳理。
    自打周齐光出现在景德镇,他的爪牙被挨个拔除。他不怀疑安十九拥有同样的野心和本事,可如果是安十九,当日朝廷令布政使司拨款成立陶业监察会时,他就不会因一封请书乖乖听话去南昌府见面,而是直接拿着他侵吞文定窑、万寿瓷冬令瓷的实证迫他平分江山,所以在景德镇,除了周齐光,他的对手没有别人。
    一切的变故都始于此人。
    或许也因为此人,吴方圆察觉到景德镇不太平,才会突然在这个微妙的时机将吴寅调走,还是去一个他从前绝不同意的边陲小地吧?由此可见,吴方圆对景德镇的掌握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一个本来名不经传的鸿胪寺小官,还是一个将死的病秧子,因一次万寿得太后青睐,步步高升,好巧不巧来的就是景德镇,前后巧合之多,岂能让人放心?
    他背后当真没有推手吗?
    否则他哪来的底气敢和他对着干?
    如果说王进最初的提醒让他怀疑这个新任浮梁县令或许来者不善的话,那么在张文思死后,王进、居九接连设计被害,在南直隶养老的杨诚恭又忽然铩羽而归,以监察之名扼住瓷业咽喉,这一系列的变故,早就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素未谋面的对手。
    到如今就连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重臣郑孑也惨遭毒手,他对周齐光已不仅仅正色二字可言,甚而可以说忌惮,尤其今日之后——过去隔着州县交锋还不明显的情绪一一浮出水面,当那个年轻人抬眼看过来时,孙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仇恨和杀意。
    虽则短瞬即逝,但他的直觉不会错。
    他努力分辨此人的长相神态,想不出曾经在哪里与之有过过节,又或许如他所说,骨子里受礼学教化的文官,天然于权臣有敌意。
    这事若放在从前,他根本不必费心,直接杀了以绝后患。坏就坏在,死在浮梁县令这个位子上的人太多了,前有酷吏夏瑛,后有饶州府回调地方的张文思,若再添一个太后的关系户,难保不令朝野震动。何况他才刚刚得了皇帝申饬,岂敢再以“土皇帝”做派行事?
    所以,他只能以身入局,试水深浅。
    他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一个眼线,唯有亲自盯着才能放心,至于安十九……孙旻抬头,忽然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安十九莫名打了个冷战,下意识低头虾腰。
    孙旻为自己的戒心感到可笑,哪怕曾经权倾朝野的安乾,他也不曾放在眼里,遑论干爹失势后处境本就堪忧的小十九?
    十数年上位者的底气告诉他,他仍是江西的天。
    且以他对那些自诩清高的文臣的了解,他们不屑动用私刑。于他这个罪恶滔天的大贪官,唯有一路吹打昭告天下,缚以牢车押送京城,留待九五之尊圣裁,如此方显文官大成,清流正统。
    是以,他并不担心自己在景德镇的安危。
    “本官已有数年不曾亲自巡访下辖州县,此次前来,除了看看各地夏时粮食收成、水利工程和商业互市情况,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周齐光和安十九,最后定在杨诚恭身上,“太后生辰就要到了,按照规矩各省都要敬献寿礼,这次我在上报礼单里填了一件观音瓷,为免有贪功之嫌,我特地点明这件观音瓷由景德镇三位大人携手督办。三位大人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上官提携,谁敢说个不字?只这么一来,就把观音瓷能动的手脚给堵死了。
    但凡出事,三人一起完蛋。
    安十九暗自啐骂了一口狗官黑心,其后看周齐光和杨诚恭都跟锯嘴葫芦似的,只能忍气吃下这个哑巴亏。
    孙旻不意外他们的态度,已成定局的事,说多无益,何况他意图为何聪明人都看得出来。
    “日前我已委托安庆窑的梁小神爷承办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御窑厂也需合力,劳安大人多费心。哦对了,自明日起本官要巡访浮梁一带,就请周大人与我一起吧。”
    既已入局,唯有将周齐光牢牢盯死在眼皮子底下,才是对中场最妥善的敬意。
    孙旻自认为魔高一尺,想到自己突然造访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周齐光绝不可能在亲兵护卫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再生什么事端,却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
    何况他的对手并不只是一个颇有城府的愣头青,更是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故人之后。
    而在中场的也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即便他用观音瓷将或许是局中人又或许是旁观者的安十九、杨诚恭等人全都绑上一条船,也无从想到,那个民窑的女子会成为这条船最终的舵手。
    他高高在上,看不起任何人,太监是,女子更是,这在孙旻的规则里是不成立的。
    一个女子,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