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作者:巫山   奈何明月照沟渠最新章节     
    在随孙旻私访浮梁周边的前一晚,徐稚柳从暗卫中抽调一行人连夜出了城。
    这次行动极为隐蔽,听命行事的俱是吴方圆亲自挑选的高手,然而还没离开浮梁地界,他们就被团团包围了。
    次日天麻麻亮,对于消息被封锁一概不知的徐稚柳和孙旻驾乘同一辆马车,缓缓驶离景德镇。
    安十九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与杨诚恭送完人一道回去,路上想探探口风,不想杨诚恭直接装聋作哑,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他料想这必是周齐光教给杨诚恭的招数,知道杨公性软,对付不了自己,可也拿他们没有法子,气得咬牙切齿,径自杀去安庆窑。
    说来也奇,外头狂风暴雨,政权更迭,她安于一方小小天地,竟好似自得其乐,半点没受外界影响。
    午后,坯房的晾晒架子上摆满了素胎,或半干或湿润,或瓶或罐,或方方正正,或奇形怪状,就那么浸着阳光,悄然诞生于人间。
    千百年后他们早已化作一堆白骨无人问津,而那些由泥土矿料捏成的下贱玩意儿,或许还在人世流传,由中原到番邦,由陆地到海上,由万人踩踏到万人之上。谁知道呢?这辈子他能不能活过一件瓷器。
    安十九无从解释那时候的心情,热意蒸腾的炎夏,黏腻腻的汗渍,乱糟糟的浮世,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乱不安,可往坯房一走,心静了,身凉了。
    站在屋檐下感受着习习凉风,竟也觉得岁月静好,名利富贵有如浮云,便那人上人的风光,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守住能拥有的,好过抓徒劳无力的,不是吗?他望着梁佩秋被围挡扎得不盈一握的腰肢,素锦裙带下白玉无暇的肌肤透着光,一根根绒毛在阳光下浮动,挠得人心痒难耐。
    而那肌肤下面又是什么?是会叫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的东西吗?
    那一刻,他又觉得阳光刺眼了,狠狠地闭了闭眼,朝她走过去。
    离得近了,胸口的动静仍未平复,甚有越跳越猛的趋势。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那种感觉既陌生又刺激。理智告诉他不能,可他的身体和灵魂不受摆布,想靠近似乎是一种本能。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完整。在那皇城里,或许因为寂寞,因为看不到出路,又或因为无法被阉割的对情\/欲的渴求,太监往往会寻找对食。可出了皇城,怎还敢有此妄念?
    寻常人家的女子岂会自甘堕落,委身于一个六根全无的太监?更不用说她,她已有了婚约。
    纵然没有,也无可能。
    他杀了徐稚柳,她恨他入骨,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他只能藉由那份恨,留在她心里。
    于是他说:“观音瓷是以州县的名义一起送呈礼部的,里头非但押着孙旻的前途,还押着周齐光和杨诚恭的命。”至于他自己,说不说不重要,她根本不会在意。
    “顶替他人身份,冒认朝廷命官,更是罪无可恕。不过,此事孙旻还不知道,你若听话,好好完成观音瓷,我可以当做不知。”
    事实上被派去京城的矮个子护卫并未能查到周齐光真正的身份,乃因上次在京中探查时惹来吴方圆注意,相关线索都被掐断了。护卫唯一带来的消息是,对方直奔景德镇而来。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他也发现了,周齐光并不像一个初入景德镇的新官,哪怕当初事事亲力亲为的夏瑛,之于他对景德镇新政、民风乃至瓷业窑业运行机制的了解,仍旧差了一大截。
    他看得出来,周齐光与景德镇有着深刻的羁绊,而这份羁绊,体现在他看每个人的眼神上,幽深,复杂,隐忍又含蓄。
    这不该是一个陌生人该有的眼神。
    虽然他并不清楚周齐光的皮囊下到底藏着谁,但他隐隐约约有个大胆的猜测。
    “此事但凡被捅出去,他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梁佩秋,你好好想想,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睁大眼睛,不放过梁佩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到哪怕一丝惶恐或担忧的情绪,可他失算了。
    她从轮车上下来,只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你现在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我听说你干爹已在回乡路上了,不如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安十九一愣。
    这事儿周元也提醒过他,显然现在并非他主动宣战,也无意与孙旻勾结,可事已至此,安乾一倒,阉党势必要经一阵扫荡。纵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考虑后路了,最好趁着周齐光和孙旻出城巡访的这段时间,离开景德镇。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蛰伏之后,再寻时机,以万庆皇帝对安乾的恻隐,深受宠爱的小十九未必不能取代干爹,重回太和殿。
    他没想到,梁佩秋会和周元想到一处去。
    “你可知若我跑了,就再也没有杀我的机会了?”
    梁佩秋动作不停,将素胎抱到晾架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到轮车上。在旁边俢坯的师傅过来和她说话,间或管家拿着名册过来询问她的意见,她眉眼低垂,神色温柔,始终含笑,却再未理他。
    直到安十九悻悻然离去,她才抬头,看了那背影一眼。
    死在谁手上不是死?出了景德镇,多的是人想杀他,何必她亲自动手。她不知道他想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也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晚间,由夜色掩护,她与王云仙按照老路子潜入了鹤馆,这已是他们在这里蹲守的第三晚。
    现在全景德镇的人都知道,王云仙当日跳崖是受了居九蛊惑,居九答应割让三家福字号钱庄给他,结果还没兑现,人就消失了。
    他见天的在徽帮人钱庄门口闹,拿出了王瑜毕生英名赌咒发誓,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若说刚开始还有人觉得他无理取闹的话,再看徽帮人一副吞了死苍蝇有苦难言的态度就知事有蹊跷,居九应当真的跑了。
    都昌帮人不满徽帮人垄断钱庄已不是第一日了,这次借王云仙打头,幕后推手无数,闹得徽帮人直接关门闭户,不敢见人。
    如此一来,外面闹得越凶,鹤馆就越“安全”。
    两人在藏山阁外假山蹲过子时,楼内笙歌渐止,又过了两个时辰,看门狗都熬不住呼呼大睡了,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这么干等不是一两日的事,梁佩秋让王云仙先回去休息,两人交替着来。
    王云仙一想到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还险些当了居九的替死鬼,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细签子挑了挑眼皮,又往脑门上洒了点清凉油,抖擞着脑袋说:“我不困。”
    梁佩秋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逗笑了,知他回去也睡不安生,索性不强迫,令他去旁边靠一会儿。
    王云仙却挪移着脚步朝她蹭了蹭,眼里带着好奇:“今日当真能守到?”
    梁佩秋保守发言:“说不好。”
    王云仙眉毛一竖:“那狗官不是说三五日就会有动静吗?我都闹那么大了!”想到这茬他就来气,“这么危险的事,他怎能交给你办?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梁佩秋忙让他声音小点,又解释说:“他若不走,哪个贼敢来?”
    第一波第二波的先不抓,第三波的才抓。抓到人第一时间交给秋秋来审讯,熬了三个大夜。秋回忆安十九的提醒。
    这本就是徐稚柳的计划,为了顺利引出居九,势必要降低他的戒备。风暴后的平静固然是个好时机,可光有这个还不够,除非王云仙在外头扯大旗,把老百姓的注意力和官民之间的矛头都转移到钱庄身上,能分散掉部分鹤馆附近的巡检。另外,若是政权的中心不在镇上,那么危险就会大打折扣。
    徐稚柳若自行离开,恐会引起居九猜疑,让他认定这是个陷阱,所以徐稚柳事先向饶州府写信,指出景德镇存在见不得光的地下钱庄交易,请求州府增派兵力,支援调查。
    饶州府隶属布政使司管辖,此事逃不过孙旻眼睛。为了避免徐稚柳横生枝节,将此事闹到其他州府,孙旻不得已亲自来到景德镇,以强权暂压此事。
    他以为把徐稚柳或是安十九杨诚恭等人绑上同一条船,就能打压他们的气焰,而迫使徐稚柳与他一起出城巡访,则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譬若徐稚柳连夜发出的人马,他能第一时间掌控动向,从而铲除,殊不知灯下黑往往就发生在一个人最为志得意满时。
    “所以那个省里的大贪官,是他故意引来的?他就不怕大贪官直接给他……”王云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梁佩秋也担心过这一点,不过徐稚柳说,倘或孙旻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他如今是受太后特别关照的,和夏瑛那样的纯臣还不一样,孙旻要借生辰讨好太后,曲线自救,这时候绝不会傻到触太后霉头。
    “况且隔着州县,许多事无法施展,面对面才有机会。”
    利用钱庄以退为进,令孙旻和他一同离开景德镇,大门洞开,居九不来才是傻子。且这么一来,孙旻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
    谁掌控谁,谁更棋高一着,还都不好说。
    王云仙想事情素来一根筋,从未想过一件事能翻来覆去搞这么多花样,连连咋舌:“这就是当官的呀,心眼子真多。”又觑了觑梁佩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梁佩秋笑他装相:“你根本藏不住事,有什么想问的?”
    “你和那个狗官……你们……你这么快就……你不是对姓徐的……”王云仙不知道怎么说,几次开口几次抓头,实在费解,怎么就移情别恋了呢?喜欢他那么难,怎么对别的男子就容易?
    莫非那狗官给她灌了迷魂汤?
    “你从前说愿意赌一次,可我觉得你赌了不止一次,那个狗官当真值得信任吗?你可别傻了吧唧的被人骗了,当官的都坏得很。”
    他这话到底还是含蓄了几分,梁佩秋听懂了,抿起唇微微一笑:“他就是。”
    “是什么?”
    “是他。”
    “谁?”
    “他是徐稚柳!”
    “……!”
    在王云仙骂娘之前,梁佩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还是没挡住他一个跳脚,脑门撞到假山上,嘶嘶的痛被强忍下去,最后眼底汪出了一泡水。
    “他没死,他居然没死,他他他……他妈的。”王云仙几乎喜极而泣,“他命真大。”
    梁佩秋颔首称是,他命大,一定会长命百岁。
    “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都要好好的。”王云仙执着地摇晃着她肩膀,“答应我,好吗?”
    “好。”
    她知道这次与孙旻出城,徐稚柳一定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以便她顺利钓到兔子,不止一只兔子。
    事实上,谁都没有喘息的时间,因为新一轮的风暴已经开始了。
    这一夜临近天明时分,王云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远处传来公鸡打鸣声,天边出现淡淡的白。梁佩秋揉了揉眼,以为今晚又要跑空之际,忽然一道鬼祟的身影闪过眼前。
    她忙掐了王云仙的胳膊一下,王云仙眼角挂着屎,捂着嘴大笑出声。
    居然真给他们守到了。
    他想尾随上去,却被梁佩秋止住。她用眼神告诉他,这只是兔子用来试探陷阱的诱饵,并非正主,于是又等了两天,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时,王云仙大喜过望,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人直接扑晕在地。
    至于后面的事,王云仙有点恍惚了。扑上去的时候太激动,没顾得上男女大防,真要把人扛走时,他犯了难。
    不过仅思考的一息,不知打哪掠下一道黑影,直接把人抢走了。
    万幸的是,那是徐稚柳留给梁佩秋的人。
    王云仙险些吓出病来,事后摸摸心脏,有些五味杂陈。他哪里会想到,换了个头脸回来的人,居然不用亲自出面,就把他比下去了。
    唉,既生瑜何生亮!